腊月的风裹着冰碴子,斜斜地抽打在鹰嘴崖的岩壁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是无数把小刀子在切割这片荒寒的天地。王小英正带着栓柱在石窟前的空地上晒红薯干,金黄的薯干片摊在铺开的粗布上,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栓柱攥着半块已经晒得发硬的薯干,小舌头时不时舔舔冻得发红的嘴唇,忽然指着崖下忙碌的人影问:"妈妈,他们咋在搬东西?"
王小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王世天正背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往驴车上摞,麻袋里露出的铁锨木柄磕在车帮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腿上缠着的新绷带格外显眼,那天从地缝上来时被碎石划开的伤口还没长好,此刻裤脚处隐约洇出暗红的血痕,显然是刚才弯腰时挣裂了。
"马匪盯上这处水源了。"周队长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冬日清晨特有的霜气。他刚从崖边巡查回来,军帽上落着层薄薄的白霜,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鼻尖凝成细小的冰晶,"昨晚巡逻队在三十里外的乱石滩撞见他们的哨卡,带了土炮和雪橇队,硬拼讨不到好。"他往鹰嘴崖深处那片黛青色的山峦指了指,"必须连夜往黑松沟转移,那边有片老油松林,林子里有废弃的七号煤窑,窑道深,能藏人。"
李医生正蹲在石窟门口打包药箱,玻璃药瓶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听见这话,抬头扶了扶结着白霜的眼镜:"伤员得安排在第一拨走,尤其是小张和老马,冻伤化脓的地方刚见好,经不起颠簸。"他的目光落在王小英身上,语气放缓了些,"你和栓柱也跟第一拨走,孩子身子弱,经不起折腾。"
王小英没接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块蓝布补丁。那是结婚时候刘双喜给她置办的衣服,穿了好久了,缝缝补补的,就像这兵荒马乱的日子,熬过去,应该就好了吧。她总觉得刘双喜会回来,就像相信地缝里能渗出活水似的笃定,可这一走,不知要辗转多少山路,他若循着旧路回来,还能找得到他们吗?
"英子,发啥愣?"王世天扛着根松木杆从驴车那边走过来,粗粝的手掌在她头顶轻轻按了按,带着劳作后的温热。他腿上的血渍已经透过绷带浸到了裤管上,却笑得敞亮,"快把你的针线包收拾好,别的不用操心,我让大牛帮你背行李。"他往西北方向瞥了眼,眼里闪着光,"黑松沟我熟,前年采药去过一回,那片油松林密得能挡住风雪,比这鹰嘴崖暖和多了。"
赵春燕抱着捆晒干的艾草走过来,往驴车缝隙里塞,艾草的清香混着尘土的气息漫开来。她瞥见王小英捏着袖口发呆,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棉鞋往她怀里塞了塞:"给栓柱穿上,路上雪厚,别冻着脚。"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先活下来,再慢慢打问孩他爹的消息吧。"
正说着,栓柱突然指着崖口的方向喊:"是张叔!"巡逻队的老张骑着匹瘦马正往这边狂奔,马脖子上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惊飞了崖边松树上栖息的寒鸦。他翻身下马时一个趔趄,差点跪在结着薄冰的地上,马靴上沾满了泥浆,显然是跑了夜路。
"队长!马匪......马匪离着不到十里地了!"老张扶着马鞍大口喘气,声音都在发颤,"黑风寨的那帮人,带了三架雪橇,上面架着土炮,还有十几杆步枪......他们昨晚洗劫了西沟村,听说是顺着咱们留下的车辙找来的!"
周队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头拧成个疙瘩。他猛地转身对众人喊道:"全体都有!老弱妇孺第一拨转移,李医生带着药箱和粮食车先走!战士们跟我留下断后!"他解下腰间的步枪递给身边的警卫员,枪身的烤蓝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把水囊都灌满,能带走的药品和干粮全装上驴车,快!"
王小英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抱起栓柱往第一辆驴车跑。孩子突然拽着她的衣角往后挣:"英子姐,你的红薯干!"她回头一看,晒在粗布上的薯干被风卷得满地乱滚,金黄的碎片在灰黄的土地上格外刺眼,可此刻哪里还顾得上捡。
王世天正指挥着几个年轻老乡把松木杆架在驴车两侧当护栏,看见她们跑过来,赶紧放下手里的绳子,弯腰把栓柱抱上了车。"坐稳了,抓牢旁边的木杆。"他拍了拍孩子的后脑勺,转身要走时,却被王小英拉住了胳膊。她的手指触到他棉袄后背磨破的地方,里面露出打了结的芦花,被风一吹簌簌地往下掉。
"路上有空缝两针。"她往他手里塞了团麻线和一根粗针,针鼻儿被她用牙咬过,透着点温热,"别灌风,伤了肺。"
王世天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结实的牙,把针线胡乱塞进棉袄口袋,转身扛起一根断裂的木槽:"走了!"木槽上还沾着没干透的泥水,在他肩头晃晃悠悠。
驴车轱辘碾过结着薄冰的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老牛在沉重地喘息。王小英掀起车帘的一角回头望,鹰嘴崖的风还在卷着碎冰,那道曾涌出活水的地缝此刻隐在岩石的阴影里,像一道正在愈合的伤疤。周队长带着战士们站在崖边的防御工事旁,身影被初升的太阳拉得很长,手里的步枪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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