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麟带来的“厚礼”与“钧令”,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张家庄每个人的心头。那十余骑京营锐士离去时扬起的尘土尚未落定,总务堂内便已炸开了锅。
“五千石粮食!他怎么不去抢!”赵武第一个吼了出来,额角青筋暴起,“咱们库里的存粮,满打满算刨去口粮和种子,能动的也不过六千余石!他张嘴就要五千!这是要抽咱们的脊梁骨!”
胡瞎子阴恻恻地接口:“还有那‘钻山豹’,老子听说过!那是股积年的老匪,占着终南山险要处,据说手下有百十号亡命徒,凶悍得很!官军围了几次都没啃下来,倒损兵折将!让咱们去剿?摆明了是借刀杀人,想让咱们和土匪拼个两败俱伤!”
李崇文面色凝重,捻须的手指微微颤抖:“杨主事此言,看似招揽,实则…毒辣无比。若应下,我庄元气大伤,从此受制于人,与官府鹰犬何异?若不应…便是公然抗命,给了他们口实,先前刘千总之事恐被重提,届时来的怕就不是好言相劝的使者,而是真正的大军了!”
“那就打!”赵武猛地站起,受伤的胳膊因激动而颤抖,“咱们墙高粮足,弟兄们如今也见了血,怕他个鸟!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打?拿什么打?”李崇文难得地提高了声调,语气激动,“赵武兄!那是朝廷!是巡抚衙门!咱们打赢一次刘千总,是侥幸,是用了手段!若真惹得朝廷调集大军前来,咱们这庄子,还能守得住吗?届时玉石俱焚,你对得起死去的弟兄,对得起庄里这数千老小吗?!”
“那难道就乖乖把粮食交出去,再让弟兄们去终南山送死?!”赵武梗着脖子反驳,眼睛瞪得通红。
堂内一时吵嚷起来,激进主战与谨慎求存的声音激烈碰撞,空气仿佛都要燃烧起来。
张远声始终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低垂,仿佛在看那份杨廷麟留下的、写着“五千石”和“钻山豹”的文书,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争吵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感到一种无力感,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主位上的那个人。他才是最终拿主意的人,他的决定,将决定庄子未来的命运。
敲击声停止。
张远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断力。
“粮食,是我们的命根子,一粒都不能白给。”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刀子,是我们保命的家伙,不能替别人去挥。”
“但是,”他话锋一转,“官府的‘好意’,我们也不能一口回绝。”
众人屏息凝神。
“李先生,你亲自执笔,给巡抚衙门和杨主事回信。语气要恭顺,要诉苦,要感恩戴德。”张远声语速平稳,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就说:抚台大人和杨主事厚爱,卑职感激涕零,愿效犬马之劳。然,庄小民贫,前番大战创伤未复,库廪空虚,实难凑足五千石之数。恳请上官体恤下情,暂缓助饷之议。”
“至于剿匪…”他顿了顿,“剿匪安民,乃团练本职,卑职义不容辞!然‘钻山豹’凶顽,盘踞险地,非力敌可胜。卑职恳请允准,率本部精锐,详加探查,伺机而动,必为朝廷除此一害!然所需粮饷器械…还需上官支援一二。”
李崇文眼睛微微一亮,立刻领会了其中深意:助饷,用拖字诀,哭穷拒绝。剿匪,则痛快答应,但强调困难,反过来向上索要粮饷!这是把皮球又巧妙地踢了回去!
“那…若是巡抚衙门不允,硬要咱们出粮呢?”赵武忍不住问。
“那就‘挤’。”张远声冷笑一声,“我们不是还有一批快发霉的陈粮吗?再掺上些麸皮糠秕,凑个三五百石,派人‘敲锣打鼓’地送去!告诉沿途所有人,这就是我们张家庄‘倾尽所有’助的饷!让西安城的百姓和兵丁们都看看,巡抚衙门是怎么逼迫我们这群刚打完流寇、伤痕累累的‘义民’的!”
胡瞎子闻言,独眼放光,猛地一拍大腿:“妙啊!大人!这招绝了!既堵了他们的嘴,又恶心了他们!还能赚点名声!”
“至于终南山…”张远声看向赵武和胡瞎子,“赵武,你伤未好利索,留守庄子,加紧操练新兵,防备万一。”
“胡瞎子,你挑三十个最精悍的老弟兄,带上最好的装备,五日后出发。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剿灭‘钻山豹’,是‘探查’!是‘伺机而动’!我要你们摸清终南山的地形、匪巢的虚实、官军在周围的布防,以及…看看有没有可能,和那‘钻山豹’‘聊一聊’。”
“聊?”胡瞎子一愣。
“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张远声目光深邃,“土匪也要吃饭,也要盐铁。若是官军逼得太紧,我们或许能给他们提供一条…别的路。当然,若是他们不识抬举,或者实在冥顽不灵…”
他眼中寒光一闪:“那就找准机会,剁下‘钻山豹’的脑袋回来交差。但要做得干净,像是经过一场恶战。具体分寸,你自己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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