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里那死一样的寂静,持续了足足有三次心跳的时间。
陈默甚至能听到自己冠冕上那些玉珠相互碰撞的细微声响,还有下方某个官员因为紧张而吞咽口水的声音。他透过晃动的珠旒,看着丞相沈墨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如同被冻住的脸。那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在一瞬间加深了,写满了“荒谬”和“难以置信”。
沈墨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持着玉笏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这位三朝元老,大概一辈子都没遇到过这种要求。三句话?概括他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精心准备了许久的奏对?这简直是对他毕生所学和朝廷礼仪的亵渎!
陈默心里那点恶作剧得逞的快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涟漪后,迅速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取代。他妈的,当皇帝连要求下属汇报简洁点的权力都没有了吗?这比搞定一个最难缠的甲方还累。
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龙椅坚硬的棱角硌得他尾椎骨生疼。他懒得再等沈墨组织语言,目光从那紫袍老臣身上移开,扫向下方黑压压的百官。
“看来丞相需要点时间提炼中心思想。”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刚睡醒似的慵懒,但每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那就先这样吧。此事,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四个字,他说得轻飘飘的,却像一道赦令,让紧绷的气氛稍微松动了一丝。沈墨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下去一点,虽然脸色依旧难看,但还是躬身道:“老臣……遵旨。”
陈默没再看他,视线在文武两班队伍里随意地扫着。他看到武将班列里,那个虬髯大汉程无双,嘴角似乎飞快地向上扯了一下,虽然立刻恢复了严肃,但那瞬间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下一个。”陈默简短地命令道,心里打定主意,要是再来一个念经的,他就直接宣布散会。什么祖制,什么礼仪,都比不上他此刻想要躺平休息的渴望。
短暂的沉默后,一位穿着绯色官袍、看补子像是户部官员的老者站了出来,声音带着点颤巍巍:“陛下,臣户部侍郎周文远,有本奏。”
“讲。”陈默言简意赅。
周侍郎开始陈述,内容是关于京城附近几个县去年秋粮征收的尾欠问题,以及请求减免部分灾区赋税。他比沈墨稍微强点,没那么多的之乎者也,但依旧是车轱辘话来回说,听得陈默昏昏欲睡。
他强打精神,捕捉着关键词:“……总计尚欠粮米三万七千八百石……波及灾民约五万余众……府库空虚,若全数减免,恐今岁支用不足……”
陈默的指尖又在龙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起来。三万七千石,五万灾民,府库空虚……这些数字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结合原主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勾勒出一幅民生凋敝的图景。
周侍郎终于说完了,同样躬身:“伏请陛下圣裁。”
这次陈默没让他等太久。他直接开口,打断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所以,周侍郎,你的核心诉求是两个。第一,追缴能追缴的尾欠。第二,减免确实无力缴纳的灾区的赋税,对吧?”
周文远愣了一下,显然没适应如此直白的总结,连忙点头:“陛下圣明,正是如此。”
“嗯。”陈默应了一声,脑子飞快地转着。减免赋税是必须的,不然就是逼民造反。但府库空虚也是个现实问题。他沉吟片刻,问道:“周侍郎,若减免这些灾区赋税,户部预计缺口有多大?可有其他开源节流的法子填补?”
周文远又是一愣。新皇帝不仅概括了他的诉求,还直接问到了具体的解决方案和数字?这……这和他预想的流程不一样啊。他额角冒出细汗,支吾道:“回陛下,具体缺口……需详细核算。开源节流……无非是加征商税,或裁汰些冗员……”
“加征商税?”陈默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经济下行还加税,这是饮鸩止渴。至于裁汰冗员……他目光扫过下面这黑压压一片官员,心里冷笑,动谁的奶酪不是那么容易的。
“此事朕知道了。”他没有立刻做出决定,“将具体核算的数额,以及可行的开源节流细则,写成条陈,明日递上来。记住,条陈要简洁,重点突出,数据翔实。”
“臣……遵旨。”周文远有些茫然地退了回去。写条陈?还要简洁?数据翔实?这新天子的办事路子,怎么这么怪?
接下来的几个官员,似乎都吸取了前两位的“教训”,奏对时明显精简了许多,虽然依旧带着文绉绉的腔调,但至少努力在说重点。陈默或简短询问,或直接给出“交由某部商议”的指令,效率竟然真的提高了不少。
但他依旧觉得度秒如年。这龙椅坐着难受,冠冕压得脖子酸,下面这群人说的话,虽然能听懂大意,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尊卑隔阂和繁文缛节,让他浑身不自在。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强行塞进一套昂贵却不合身西装里的猴子,正在表演一场滑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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