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意,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日深过一日,彻底浸透了漕帮分舵的每一寸砖石土地。运河靠近岸边的区域已结起了薄薄的、浑浊的冰凌,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码头上往来的货船明显稀疏了许多,力工们搬运货物时的号子声也失去了往日的粗犷激昂,变得沉闷、短促,仿佛被这冻彻骨髓的寒气削弱了元气,只剩下机械的劳作。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冷气息、煤炭燃烧不充分产生的呛人烟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万物凋敝的萧索。整个分舵,仿佛进入了一种缓慢而压抑的冬眠状态。
然而,在这看似停滞、沉寂的表象之下,陈骏却敏锐地察觉到一种无形的、日益紧绷的张力,如同冰封河面下汹涌的暗流,无声无息地蔓延、积聚。这种张力并非源于喧哗与骚动,而是体现在一种过分的“平静”之中——往来巡逻的帮众脚步更轻,眼神交换更迅捷、更隐秘;一些平日里喜好聚众闲聊的小头目,也变得行色匆匆,言语简短;就连空气中,都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审视意味。
他身上的伤势在时间的流逝和简陋的自我调理下,缓慢地好转。胸口那处最重的闷痛逐渐减轻,转为一种深层的酸胀;手臂和腿上的淤青由骇人的紫黑慢慢散开,变成暗黄、淡青,最终只留下些许触之仍痛的硬结;无数细小的擦伤渐渐结痂脱落,露出底下粉嫩的新皮。身体在恢复,但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安,却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越收越紧。
他依旧每日准时出现在那间四面漏风、寒冷刺骨的记账棚,将自己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账册单据之中,神情恭顺,举止低调,甚至刻意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行走时脚步轻捷如猫,尽可能减少一切存在感,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入背景的阴影里,化作一个无声无息的、无害的影子。他完美地维持着那个受惊过度、安分守己、只求在这严冬中苟延残喘的小文书形象。
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直觉,如同不断发出低沉嗡鸣的警铃,在持续地提醒他——某些根本性的东西,已经在他未能完全察觉的时刻,发生了不可逆的改变。张彪那晚在孤灯下看似平静的盘问、最终那句含义不明的“好自为之”,绝非事情的终结,而更像是一个转折点,一道悄然落下的闸门,将他隔离在了一个更加微妙、也更加危险的境地。
变化,首先以一种极其隐晦、却不容错辨的方式,体现在他日常经手的事务上。
以往,陈骏主要负责的是码头当日或近期的货物进出记录、力工派工单的核对、以及一些相对简单明晰的往来款项账目。这些工作虽然繁琐枯燥,需要耐心细致,但范畴清晰,流程固定,接触不到任何敏感或核心的信息,更像是一种机械的、被边缘化的文书劳作。
然而,自那夜之后,通过张彪那位沉默寡言、表情匮乏的亲信韩弟子之手,递到陈骏那张破旧木桌上的待处理账册,开始悄然发生变化。这些账目,往往纸张泛黄、边缘磨损,墨迹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模糊,甚至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它们所记录的时间,多是半年、一年甚至更早之前的陈年旧账;涉及的地点,则多是些如今已废弃不用、或是位置极其偏僻、业务量稀少的小码头、小型堆栈或早已关张的关联商铺的往来。更令人头痛的是,这些账册往往记载简略、格式混乱、字迹潦草难以辨认,其间不乏明显的涂改痕迹,甚至偶尔会出现整页缺失的情况,核对起来如同在盘根错节的荆棘丛中艰难穿行,耗时费力,且极易出错。
陈骏并非愚钝之人,他几乎立刻就从这些“特殊”的任务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这绝非简单的档案整理或历史核对。张彪此举,用意深远,一石数鸟,既狠且准。
其一,是试探。张彪显然并未全信他那套“侥幸脱险”的说辞,对他与那晚袭击事件、乃至与神秘“酒痴”之间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的关联心存疑虑。将这些棘手、敏感、如同烫手山芋般的陈年烂账丢给他,正是要看看他如何应对。是会在处理这些可能隐藏着昔日污垢和猫腻的账目时,因经验不足或心怀鬼胎而露出马脚?还是会出乎意料地展现出某种超乎寻常的、不符合其“怯懦文书”身份的细致、耐心乃至……“洞察力”?这本身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考核。
其二,是利用。这些陈年旧账,看似无关紧要,但细细探究其涉及的人、事、物,总能发现一些若隐若现的线索,或多或少都与如今正被张彪紧紧打压、岌岌可危的赵虎一系人马,及其曾经掌控的区域、经手的业务有着千丝万缕的、间接而非直接的联系。张彪这是在借他这把看似无害、甚至有些“晦气”的“刀”,去小心翼翼地刮开那些尘封已久、可能早已化脓腐烂的旧疮疤。无论最终是否能刮出有价值的证据,或者仅仅是为了进一步敲打、威慑赵虎,他陈骏都是那个冲在最前面、首当其冲的卒子。成了,功劳是张彪运筹帷幄;败了或引火烧身,倒霉的则是他这个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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