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月初旬,本该是万象更新、走亲访友的喧闹时节,然而笼罩在漕帮分舵上空的阴霾,却比腊月寒冬更加沉重凝滞,仿佛连时光都在此冻结。运河冰封如铁,厚实的冰面在灰白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码头上空无一人,昔日喧嚣被一种死寂般的空旷取代,唯有凛冽的朔风不知疲倦地呼啸穿梭,卷起地面坚硬的雪粒,抽打在建筑门窗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分舵内部,人员稀少到了极致,留下的核心帮众如同幽影般悄无声息地活动,彼此相遇时眼神交汇迅捷而警惕,传递着难以言喻的紧张信息。张彪所在的内院,那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终日紧闭,如同蛰伏巨兽紧闭的眼睑,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使得整个分舵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呼吸间都带着无形的压力。陈骏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张以他为中心编织的无形监视之网,非但没有因年节而松懈,反而变得更加精密、更加无处不在,仿佛有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正以极高的频率扫描着他这个“诱饵”的每一丝细微动静,评估着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
陈骏依旧每日在那间被当作“钓点”的厢房内处理着日益稀少的文书工作。厢房内,炭盆里的火苗依旧有气无力地跳跃着,散发出的微弱热量难以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意。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独自面对满案的册籍和冰冷的空气,唯有窗外的风啸为伴。他私下进行的药浴和内服实验仍在极其谨慎地继续,进展缓慢得如同蜗行,但那种通过严谨记录、细微体察和理性分析所带来的对自身状态的微弱掌控感,成为他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压力下保持内心冷静与清醒的重要支柱。
这日午后,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酝酿着一场似乎永无止境的风雪。陈骏刚刚将一批无关紧要的往来文书归档完毕,正打算利用这难得的独处时光,凝神内视,尝试将脑海中那幅日益清晰的经络图谱与自身那丝依旧混乱、却似乎隐约有迹可循的微弱气感进行更精细的对照和关联。就在他心神渐趋沉静之际,厢房那扇厚实的柏木门外,忽然传来了几下清晰、克制且带着某种特定韵律的敲门声。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宁静。陈骏心中猛地一凛,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他迅速从内视状态中抽离,眼神恢复清明,以极快的速度将书案上所有涉及经络草图、药材笔记和实验记录的草稿纸页收拢整齐,巧妙地压在几本厚重的、封面印着《漕运货物税则汇编》和《分舵日常用度流水账》的普通册籍之下,确保不留任何痕迹。他平日几乎无人拜访,即便是韩弟子交代事务,也多是不等应声便推门而入,这般带着明显礼节性的敲门声,透着一股陌生的、不容小觑的气息。
“请进。”陈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年轻的身影逆着门外灰白的光线出现在门口。来人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形瘦削挺拔,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却熨烫得十分平整的青色棉布长衫,外罩一件半旧的藏青色夹袄,衣着朴素,却透着一股干净利落。他面容清秀,肤色白皙,鼻梁挺直,薄唇微抿,眉眼间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文弱书卷气,但一双眸子却异常明亮清澈,目光扫视间带着与其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与敏锐。他手中提着一个尺许见方的藤编药箱,箱体打磨得光滑温润,边角处有些许磨损,显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却保养得极好。
年轻人踏入房内,反手将门虚掩,阻隔了部分寒气。他先是目光迅速而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圈厢房内的陈设,从简陋的书案、微弱的炭火到墙角空荡的书架,最后将视线落在陈骏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微微躬身,行了一个不算标准却透着真诚敬意的礼,开口问道,声音清朗悦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打扰了。请问,您可是漕帮分舵负责文书采买事宜的陈先生?”
陈骏心中警惕之弦瞬间绷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异样,连忙起身,拱手还了一礼,语气谨慎地答道:“不敢当先生之称,折煞小生了。小子正是陈骏,忝为分舵文书。不知阁下是……?”
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略带腼腆和歉意的笑容,解释道:“陈文书有礼了。小可姓柳,草字‘彦’,是城南‘回春堂’药铺的学徒。今日奉家师之命,前来贵帮送一批年前便已预订下的驱寒辟邪药囊,顺道……也有些许微不足道的小事,心中存疑,想冒昧向陈文书请教一二,还望勿怪唐突。” 他说着,将手中的藤编药箱轻轻放在门旁一个闲置的矮凳上,动作轻缓,显得很有教养。
“回春堂?”陈骏心中念头电转。他清晰地记得,漕帮日常药材采买合作的主要对象是码头附近的“济世堂”,这“回春堂”名气似乎也不小,但位于城南,距离码头有段距离,往来应不如“济世堂”频繁。年前预订药囊?他仔细回想,自己经手的文书中并未见过相关记录,或许是负责杂役后勤的弟子直接办理的。但这柳彦为何指名道姓要见自己这个小小的文书?还说是“顺道请教”?这“顺道”二字,实在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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