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0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凛冽。莱纳河畔的宅邸仿佛被冻结在了一块巨大的灰色琥珀里。寒风呼啸着掠过橡树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尖利的哨音,不时有细碎的雪粒被风卷起,敲打在书房的窗玻璃上,发出窸窣的轻响,如同冰冷的沙砾试图侵入这片寂静的避难所。
室内,壁炉里跳跃的火焰是唯一活跃的存在,它努力驱散着从门窗缝隙渗入的寒意,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巨大的阴影。空气里混合着燃烧木材的焦香、旧书的霉味,以及那种挥之不去的、属于艾莎的清淡药味。她依然裹着厚厚的披肩,蜷缩在壁炉旁那张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扶手椅里,像一只试图从自身汲取微薄热量的小动物。
然而,与窗外万物凋零的严冬景象截然相反,艾莎的内心世界正经历着一个前所未有的、炽热而蓬勃的春天。汉娜的禁令依然存在,檀木匣依旧高高在上,锁具冰冷。但规则的缝隙,往往存在于执行者的习惯与疏忽之中。汉娜并非时刻警惕,尤其当她在宅邸的其他角落忙碌于无尽的琐事时。而艾莎,这个看似孱弱顺从的女孩,体内却滋生出一种与她外表极不相称的、近乎执拗的耐心与策略。
她开始像一只谨慎的蜘蛛,耐心地编织着获取知识的机会之网。她会仔细观察汉娜的作息规律,记住她每天固定离开书房去地窖清点储藏、或是去后院晾晒衣物的短暂间隙。她会假装在书架底层寻找一本无关紧要的童话书(那是母亲留下的少数遗物之一),实则用眼角的余光测量着踏脚凳与顶层书架的距离。她的心跳会在那些时刻加速,苍白的面颊会泛起一丝做坏事般的潮红,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燃烧的是冷静而坚定的火焰。
机会终于来临。一个午后,汉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困在了镇上的集市,归期延迟。宅邸里只剩下艾莎和一位年迈失聪、大部分时间都在厨房打盹的帮厨老妇。巨大的寂静笼罩了一切,只剩下壁炉的噼啪声和风雪的呼啸。
艾莎站在书架前,仰头望着那个檀木匣。它像一个黑色的宝箱,沉默地召唤着她。她没有丝毫犹豫。她拖来那把沉重的踏脚凳,它的重量对她而言是个不小的挑战。她喘着气,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光滑微凉的木面。解开锁已无必要——汉娜上次并未完全锁死,或许是觉得没必要对一个孩子如此严防。艾莎轻轻一扳,盒盖应声开启。
那一刻,仿佛有无声的乐章在空气中奏响。她将整个匣子抱在怀里,那份量让她纤细的手臂微微颤抖,但一种奇异的充实感却充满了她的胸膛。她回到壁炉边的椅子,将匣子放在膝上,像展开一件神圣的圣物般,取出了那叠手稿。
现在,她与她的“沉默的导师”面对面了。
这一次,不再是初遇时的震惊与茫然。经过花园里“自然教科书”的启蒙,她的目光已经发生了变化。那些曾经完全陌生的符号和图形,此刻仿佛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她不再试图去“读懂”它们,像读一个句子那样;而是开始“观看”它们,像观看一幅地图,一幅描绘着隐藏在世界表象之下的真实地形的地图。
她的手稿并非系统性的教科书,而是黎曼思维的即时记录,充满了跳跃的灵感、未完成的推演,以及大量高度直观的、图形化的证明。这些,对于接受传统欧几里得几何训练的人来说,或许显得非正统甚至难以理解,但对于思维天生就是几何化和拓扑化的艾莎来说,它们却是最自然、最直接的语言。
她的目光首先被一系列关于“积分”的笔记吸引。那不是教科书上标准的、关于面积和极限的枯燥定义。黎曼用纤细而清晰的笔触,画出了一个个被曲线包围的、不规则形状的区域。他并非用代数公式去计算,而是用一种极其直观的方式去“分割”和“逼近”。手稿上,一个复杂的区域被细分成无数个微小的矩形(有时甚至是更一般的形状),黎曼用图形演示着,当这些分割越来越细,这些微小部分的“和”如何无限趋近于一个确定的值——那个区域的“度量”。
艾莎的手指轻轻拂过这些图形。她不需要理解“极限”的严格ε-δ语言,她直接“看到”了这个过程。这就像她观察一片雪花的结构,放大看,它有无尽的细节,但整体上它呈现出一个确定的、美丽的形状。积分,在她眼中,不是计算技巧,而是一种从无限细微的局部把握整体“形态”和“容量”的自然方式。她甚至拿起一支铅笔(小心翼翼地,以免污损手稿),在旁边一张废纸上,尝试着对一个简单的曲线包围的区域进行类似的分割。她画出的矩形歪歪扭扭,但她理解其中的精髓:不是矩形的精确形状,而是这种“无限细分”与“求和”的思想本身。她并非在学习黎曼积分,她仿佛是在父亲的引导下,重新发现这个早已存在于世界运作方式中的基本原理。对她而言,这不是一个新知识,而是一种被点醒的、内在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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