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2年的雨季,缠绵而阴郁。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格丁根郊外这座小镇的屋顶上,仿佛一块吸饱了水、沉重得随时会坠落的巨大海绵。雨水不是倾盆而下,而是以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持续不断的淅淅沥沥的方式飘洒,浸透了石板路,洗刷着墙壁上深色的藤蔓,让整个世界都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腐烂植物和阴冷石头的气息。
弗里德里希·莫斯特教授撑着一把厚重的黑色雨伞,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在返回住所的路上。他刚刚在镇上的小图书馆消磨了一个沉闷的下午,试图通过翻阅一些过期的学术期刊来排遣退休后的孤寂与思维日渐迟钝的焦虑。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单调的噼啪声,与他内心的空落感交织在一起。退休已有数年,远离了大学讲堂的喧嚣与学术前沿的激荡,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搁置在阁楼里的旧仪器,虽然依旧精密,却已蒙尘,失去了与鲜活思想碰撞的机会。他曾是格丁根大学的一名数学教授,虽未达到那些璀璨星辰般的高度,但也深耕领域多年,对数学之美抱有深刻的敬畏。如今,他的世界缩小为这小镇的方寸之地,日常所见无非是市井百姓的琐碎生活,那些曾经让他心潮澎湃的符号与猜想,似乎已变得遥不可及。
他的住所位于小镇边缘,需要穿过教堂旁的一条僻静小巷。这座古老的教堂有着斑驳的石头外墙和一座尖顶钟楼,在雨幕中显得格外肃穆寂静。就在他即将走过教堂侧面的拱形门洞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门洞下缩着的一个小小身影。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她蜷缩在石头门洞提供的狭窄干燥地带,背对着小巷,面朝着教堂湿漉漉的墙壁。她身上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颜色晦暗的旧外套,显然是成年人的衣物,勉强罩住她瘦小的身体,下摆已经溅满了泥点。一头缺乏光泽的深棕色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正蹲在地上,全神贯注地用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细树枝,在门洞口积聚的一小片泥水洼里画着什么。
莫斯特教授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起初,他以为这不过是哪个穷人家孩子在雨天无聊的涂鸦——或许是一只小鸟,一朵花,或者只是些无意义的线条。这景象在这阴沉的日子里显得有几分可怜,又带着孩童特有的专注,让他这位孤独的老人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好奇与怜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试图引起孩子的注意,或许可以问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但女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的靠近毫无反应。她的整个身体姿态都透着一股紧绷的、排他的专注力,仿佛周围淅沥的雨声、阴冷的空气乃至他这个不速之客,都已被彻底屏蔽。
莫斯特教授不由得又靠近了几步,雨伞微微倾斜,以便更好地看清泥水里的图案。这一看,却让他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瞬间僵立当场,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泥水洼里的,绝非孩童的随意涂鸦。
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精妙绝伦的图形。女孩手中的树枝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浑浊的泥水上勾勒出清晰而富有深意的线条。莫斯特教授一眼就认出,那是一个三维空间中的曲面投影,但绝非普通的球面、环面那么简单。这个曲面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自我缠绕和自我折叠的形态。它似乎有好几个“洞”,或者说“手柄”,但这些结构的连接方式异常诡异,曲面的一部分以非欧几里得几何的方式扭曲着,仿佛试图在二维的平面上,表达一个更高维度的流形概念。
更令他心惊的是,女孩在曲面旁边,还用树枝刻下了一些模糊但绝非胡写的符号。那不是一个七岁孩子该认识的字母或数字,那更像是……微分几何中的算子符号?甚至隐约有指标求和的约定痕迹?虽然歪歪扭扭,浸在泥水里难以完全辨认,但那意图,那结构,分明指向一种高度形式化的数学语言!
莫斯特教授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在衰老的胸腔里剧烈地擂动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让他感到一阵眩晕。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一定是眼花了,或者是连日阴雨导致的精神恍惚。一个看起来不过六七岁、像瓷娃娃一样脆弱的小女孩,怎么可能会懂得这些?这甚至不是普通大学数学的内容,这已经触及到了几何学最前沿、最深邃的领域——黎曼开创的那种研究流形本身性质的内蕴几何学的边缘!
他屏住呼吸,几乎是蹑手蹑脚地又靠近了一点,生怕自己的动静会惊扰这不可思议的景象。现在,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女孩的侧脸。雨水和阴影让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份近乎非人的专注神情,却清晰得刺眼。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不是在念叨童谣,而是在无声地默念着什么,仿佛在推演,在计算,在与泥水中的图形进行着深入的对话。
突然,女孩的树枝停了下来。她似乎对某个局部不满意,或者突然想到了更好的表达方式。她伸出另一只纤细得不堪一握的手,徒劳地想抹去那一部分泥水,但泥水只是变得更加浑浊。她顿了顿,然后极其耐心地,开始在旁边一块稍微干爽些的石板地上,用树枝的尖端重新刻画。这一次,她画的是另一个角度的投影,试图展现同一个流形在不同“切片”下的形态。两个图形并置在一起,隐隐构成了一种“地图册”的雏形,这正是描述流形的基本思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零点的未尽之路请大家收藏:(m.x33yq.org)零点的未尽之路33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