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寒的潮水彻底退去,在格丁根阴郁的秋日里,留下了一片布满残骸的海滩。艾莎·黎曼的生命之舟,在经历了几乎粉身碎骨的颠簸后,勉强驶回了现实的港湾。但船体已千疮百孔,帆缆尽断。持续的高热、严重的消耗和伤寒对内脏的侵蚀,让她本就脆弱的身体雪上加霜。她活下来了,但生命之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微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其吹灭。她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卧室和阁楼书房之间,上下楼梯都需要莫斯特教授或女仆的搀扶,每一步都伴随着细微的喘息和难以掩饰的虚浮。
然而,与这具几乎被掏空、行走于濒死边缘的躯壳形成骇人对比的,是她内心那片被高烧淬炼过、如今燃烧着奇异冷静火焰的精神世界。死亡的擦肩而过,非但没有削弱她的心智,反而像一场极端的精神炼金术,将以往那些朦胧的直觉、分散的灵感、大胆的构想,统统熔铸成了一种坚不可摧的、近乎信仰般的确信。那条临界线,那些振动的零点,那些连接着下方无穷流形宇宙的光之茎络,不再是高烧中的幻影,而是比她指尖触碰到的书本、比她呼吸到的空气更为真实的实在。证明黎曼猜想,已从一项宏大的学术志向,变成了她生存的唯一理由,是她与命运签订的、以生命为抵押的契约。
在这种巨大的、内驱的使命感催迫下,艾莎迫不及待地想要行动起来。她渴望将脑海中的图景固定下来,将其从私人的、启示性的“看见”,转化为公共的、可被理解和检验的数学实体。在一个下午,精神稍好的时候,她请求莫斯特教授扶她到阁楼书房。她想要讲述,讲述她所见到的一切。
书房依旧,堆积如山的书籍,空气中弥漫的旧纸和墨香,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但艾莎坐在书桌前的感觉,已与病前截然不同。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探索者,更像是一个从异界归来的使者,肩负着描绘彼岸景象的使命。她铺开一张崭新的稿纸,拿起笔,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那片浩瀚的数学奇观,付诸笔端。
然而,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却久久无法落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困境,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攫住了她。
她发现,她无话可说。
不是没有内容,而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她试图描述那条临界线。她可以写下“Re(s) = 1/2”,但这条冰冷的解析表达式,如何能传达出那条线作为“宇宙脊柱”的庄严与稳定?如何能描述它那镇压混沌海、散发永恒辉光的几何实在感?现有的数学语言(分析、代数)像一套用来描述静止物体尺寸和数量的工具,而她要描述的,是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具有强大力量场的几何实体。
她试图描述那些振动的零点。她可以列出几个数值近似值,可以谈论它们的分布规律。但如何传达它们那种和谐的、如同宇宙本源乐章的振动?如何说明每一个零点独特的“频率”和“音色”?如何解释这种振动并非隐喻,而是她“听到”的、与下方流形属性直接相关的数学事实?现有的语言是哑巴,它无法捕捉这种动态的、感官化的数学体验。
她尤其想描述那些连接零点和下方流形的“光之茎”。这或许是整个图景中最关键、也最难以言表的部分。这些“茎”是什么?是某种纤维丛的映射?是同调群的体现?是形变理论中的参数化?似乎都沾点边,但又都无法涵盖其全部意义。它们是一种通道,一种对应,一种将分析信息(零点)与几何信息(流形)动态关联起来的活的结构。现有的数学词汇库里,找不到一个现成的词来命名它、定义它。它处于现有数学范畴的缝隙和边缘,是一种拓扑的胎动,一种尚未被数学语言赋形的几何的幽灵。
她张了张嘴,想对身旁关切注视着她的莫斯特教授说些什么。但话语在喉咙里打了结。她该如何说?“教授,我‘看到’零点像星星一样在唱歌,然后有发光的茎把它们和下面的流形连在一起?”这听起来像什么?像诗人的呓语,像神秘主义者的幻觉,唯独不像一个数学家该说的话。
莫斯特教授看到艾莎脸上浮现出的巨大痛苦和挫败感,那是一种比病痛更深切的折磨。他轻声问道:“孩子,你想画下来吗?或者,慢慢说,想到什么说什么。”
艾莎摇了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强忍着没有落下。画下来?那幅图景的复杂度和维度,远非二维纸笔所能承载。说出来?那些词语一旦出口,就会立刻被现有的、贫瘠的语言框架所扭曲、简化,最终变成一种廉价的、无法传递其真正重量的比喻。
她猛然意识到,她面临的困境,远比她想象的更深邃。接了黎曼猜想的婚书,做他的“妻子”,并不仅仅是拥有洞察力就足够的。 洞察到真理是一回事,而能够用清晰、严谨、可交流的语言言说这个真理,是另一回事,甚至是更困难的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零点的未尽之路请大家收藏:(m.x33yq.org)零点的未尽之路33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