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的初秋,哥廷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清澈的蔚蓝,阳光明亮却缺乏温度,像一块冷却中的琉璃,通透而冰冷。栗树的花早已凋谢,结出了毛刺刺的果实,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枯叶和潮湿泥土的萧索气息。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田野里一片金黄,但对于蛰伏在北街阁楼里的那个灵魂而言,生命的汁液似乎正不可逆转地走向枯竭。
艾莎·黎曼二十三岁了。如果说几年前,她的身体还只是脆弱,像一件需要小心轻放的精致瓷器,那么现在,这件瓷器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不断蔓延的裂纹,仿佛随时都会在一阵轻微的压力下彻底迸裂。死亡的阴影,不再是遥远天际模糊的乌云,而是化作了她呼吸间的每一次艰难的喘息,化作了她日渐消瘦的腕骨上那清晰可见的、青蓝色的血管脉络。
病情的加重是缓慢而无情的,如同滴水穿石。起初只是更容易感到疲惫,上下阁楼的喘息声更重了些。接着,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咳嗽变得更加频繁,更加深入肺腑。咳声不再仅仅是干涩的刺激,而是带着一种从胸腔深处掏挖东西的、令人牙酸的浊音。然后,在一个清晨,当她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捂住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平息后,她移开手帕,看到了那抹刺目的、如同早春残梅般的嫣红。
咳血了。
第一次看到那血迹时,艾莎有片刻的怔忡。她看着手帕上那团逐渐晕开的红色,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仿佛在观察一个与己无关的实验现象。她默默地将手帕浸入冷水,看着血色慢慢变淡,化开,如同墨滴入水。没有惊慌,没有叫喊,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宿命般的了然。肺结核的魔咒,那个夺走了她父亲、如同家族诅咒般的幽灵,终于彻底显形,牢牢攫住了她。
自此,咳血成了常态。血色时淡时浓,有时只是痰中带有的血丝,有时则是更令人不安的、小团块的暗红。她备下了一叠素白的手帕,用过即浸入床边的水盆里,盆中的清水常常在一天结束时泛着不祥的淡粉色。一种腐败的、甜腻中带着铁锈的气味,开始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她的房间和衣物上,与书卷、墨水和药汁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标志着她存在状态的、凄艳而悲凉的气息。
外貌与状态的残酷反差
她的外貌变化是触目惊心的。曾经那种少女式的、瓷器般的苍白,如今已被一种透明感所取代。她的皮肤薄得近乎脆弱,仿佛下面不是血肉,而是清冷的月光,淡青色的血管网络在额角、太阳穴和纤细的手背上清晰可见,如同冰裂纹理。颧骨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加突出,上面偶尔会因低热泛起两团病态的绯红,像拙劣的化妆,更衬得其余部分的肤色死白。眼眶深陷,周遭是浓重的、如同烟熏般的青黑色阴影,这使得她那双深褐色的、本就异常巨大的眼眸,显得更加硕大、更加深邃,也更加……令人不安。
这双眼睛,成了她身上生命力与毁灭力交锋最激烈的战场。当病痛暂时退潮,当她沉浸于数学的思考时,这双眼眸依然能迸发出那种锐利得足以穿透表象的智力光芒,燃烧着非人的专注与洞察力。这光芒与她枯槁的形容形成一种近乎诡异的、惊心动魄的对比,仿佛有某种过于强大的灵魂,正寄居在一具即将彻底朽坏的躯壳之中,拼命地燃烧着最后的能量,想要破壳而出。
然而,更多的时候,疲惫和病痛会如潮水般涌上,将那光芒淹没。那时,她的眼神会变得空洞、涣散,蒙上一层因发热和痛苦而产生的水雾,视线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投向虚空中的某处,仿佛在凝视着自身内部正在发生的、缓慢的崩解过程。她的身体畏寒,即使在微凉的秋季,也总是裹着厚厚的披肩和毯子,但指尖却依旧冰凉。她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而小心,每一次起身、每一次伸手取书,都像是一个需要精密计算的、耗能巨大的工程,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感。
思想的星辰与躯体的尘埃
就在这具“琉璃之躯”加速朽坏的同时,艾莎·黎曼的学术生命,却以一种近乎奇迹的方式,闪烁着越来越耀眼的光芒。
她那篇关于“解析拓扑动力学”雏形和“艾莎对偶猜想”的论文,尽管最初在哥廷根的小圈子里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和不解,但其中蕴含的惊人洞察力和几何化的新颖视角,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缓慢地扩散。一些有远见的年轻数学家开始认真研读她的手稿抄本,试图理解她那将离散序列与流形几何深刻联系起来的框架。尽管克莱因的审慎态度像一座冰山挡在前面,但“艾莎空间”、“几何-解析对应”这些词汇,已经开始在更广泛的私下讨论中被提及。
她开创了一个新的分支,尽管这个分支还远未成熟,甚至其合法性仍被主流质疑。她拥有了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数学对象和定理。在抽象的思想王国里,她正如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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