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的冬天,似乎将全部酷寒与死寂都倾泻在了格丁根。暴风雪接连数日席卷着这座大学城,天空是压抑的、毫无缝隙的铅灰色,狂风裹挟着鹅毛大雪和冰粒,发出凄厉的呼啸,永无休止地抽打着屋顶、窗棂和一切敢于暴露在外的物体。街道上空无一人,积雪深可没膝,将所有的声响与生机都吞噬殆尽,世界仿佛被冻结在了一块巨大的、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之中。
在这片白色的死寂中心,在北街那栋老宅顶层狭小的阁楼里,生命的微光正以一种令人心碎的方式摇曳着,比窗外任何一盏在风雪中明灭的煤气灯都要微弱,都要飘忽不定。
艾莎·黎曼,这具被近二十年肺结核缓慢而顽固地侵蚀着的躯体,已然走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如果说几年前,她还像一件布满裂纹却依然保持形状的精致琉璃器皿,那么现在,这件器皿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最后的碎裂。长期的消耗性疾病掏空了她所有的储备,她瘦得脱了形,裹在厚厚的旧毯子里,几乎看不出任何起伏,像一小捆被随意丢弃的枯枝。她的皮肤是一种可怕的、半透明的蜡黄色,紧紧地包裹着高耸的颧骨和下颌的轮廓,眼窝深陷成两个幽暗的窟窿。
然而,将她推向这最终绝境的,是一场甚至算不上罕见的、在健康人身上可能只需卧床休息几日便能痊愈的重感冒。但这寻常的风寒,对于免疫系统早已崩溃的艾莎而言,却不啻于一场致命的雪崩。它轻易地击穿了她身体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
高烧,如同地狱的业火,在她体内猛烈地燃烧起来,持续不退。额头上敷着的、更换频繁的冷毛巾,几乎瞬间就变得温热。体温计的水银柱顽固地停留在令人惊恐的高度。这高烧并非健康的红晕,而是一种消耗性的、病态的潮热,让她的脸颊泛起两团诡异而不祥的酡红,与周围死灰般的肤色形成刺目的对比。汗水浸透了她单薄的睡衣和身下的床单,却又在低温的房间里迅速变得冰凉,带来一阵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寒战,让她牙齿格格作响,瘦弱的身体在被褥下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残叶。
最折磨人的,是那咳嗽。它不再是往日那种压抑的、深沉的呛咳,而是一种彻底的、歇斯底里的爆发。每一次咳嗽,都仿佛是从胸腔最深处、从被结核菌蛀空的肺腑里强行撕裂出来的,带着一种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体外的恐怖力量。她的身体随着每一次爆发而剧烈蜷缩、弓起,脖颈上青筋暴突,苍白的面孔因极度缺氧而涨得发紫。咳嗽的声音是嘶哑的、破锣般的,夹杂着令人心悸的、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和喉咙深处痰液翻滚的、濒死的浊音。这咳嗽几乎是不间断的,无情地撕碎任何可能降临的短暂睡眠,将她牢牢地钉在痛苦的刑架上,日以继夜。
医生来过,是那位熟悉她病情、头发花白的老医生。他在床前检查了许久,动作轻柔,眉头却越锁越紧。他量了体温,听了她破碎不堪的呼吸音,看了看痰盂里那带着不祥泡沫和血丝的分泌物。最后,他直起身,对守在一旁、面色忧戚的房东太太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走到外间,压低了声音:
“肺炎……急性加重。心脏也衰竭得厉害……太虚弱了,身体的底子已经完全空了……所有的药物……唉,只能尽力缓解一下痛苦,但……回天乏术了。准备一下吧。”
这番话,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在咳嗽的间歇,或许还是如冰冷的针尖般,刺入了艾莎时而清醒、时而涣散的意识边缘。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恐惧,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双深陷的眼睛,大部分时间都紧闭着,长长的、如同折翼蝶翅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只有当咳嗽的浪潮暂时退去,她得以喘息片刻时,她才会艰难地睁开眼。
那双曾经深邃锐利、能洞穿数学宇宙奥秘的深褐色眼眸,此刻已被高烧灼烧得浑浊、黯淡,蒙着一层厚厚的水雾,视线涣散,难以聚焦。它们时而茫然地瞪着天花板上某处随着油灯火焰跳动的阴影,仿佛在凝视着另一个维度的景象;时而,会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向床头柜的方向。
那张紧挨着病榻的、堆满了书籍和稿纸的小桌子,是她与这个现实世界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连接点。即使在意识模糊的谵妄中,她的目光也总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上面散乱地铺着一些纸张,有些是旧手稿,有些是她最近在精神稍好的短暂间隙里,用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的手写下的几行模糊字迹和歪歪扭扭的符号。那上面,或许有关于“零点虚部分布”的草图,或许有对“素数流形”度量结构的模糊猜想,或许只是反复描画的、那条她追寻了一生的临界线“Re(s) = 1/2”。
她的生命,此刻就像这窗外风雪中摇曳的一点烛火。烛芯已然短促,蜡泪即将流尽,火焰缩小成了一簇微弱、发蓝的、不停跳动的光晕,仿佛随时都会被从门窗缝隙渗入的、最细微的寒气所吹灭。光芒微弱到只能照亮咫尺之地,在这咫尺之内,是病痛的酷刑,是身体的迅速崩解;而在咫尺之外,是她倾注了全部生命热情、却已无力继续探索的、浩瀚无垠的数学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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