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的春天,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姿态,悄然渗入哥廷根。冰雪消融,莱纳河的水流变得丰沛,带着碎冰的碰撞声,宣告着季节的更迭。窗外光秃的枝桠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怯生生的嫩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万物复苏的、略带腥甜的气息。新世纪带来的蓬勃朝气,如同无法阻挡的潮水,冲刷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在北街那间寂静的阁楼里,时间仿佛被施了魔法,流速变得异常缓慢、粘稠,几乎趋于停滞。艾莎·黎曼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光芒已微弱到仅能照亮咫尺之地。持续的衰竭和低热,让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昏沉的、意识模糊的状态,身体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裹在柔软的毯子里,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呼吸浅促,带着细微的、不祥的哨音,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似乎要耗尽她积攒许久的全部气力。
但在这具即将油尽灯枯的躯壳深处,一种最后的、异常清晰的执念,却如同经过无数次提纯的火焰,燃烧得越发冷静而明亮。她知道,属于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意识尚且能够凝聚的短暂间隙里,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她或许在潜意识里准备了一生的决定。
她请求房东太太,将她床头那个始终上着锁的、色泽沉郁的檀木匣子,拿到她的面前。这个匣子,伴随她从莱纳河畔的老宅来到哥廷根,是她与素未谋面的父亲之间,最直接、也是最神秘的物质联系。匣子的表面,因常年摩挲而呈现出温润的光泽,那把小小的黄铜锁,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她用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的手,摸索着挂在颈项的一条极细的银链,链子上坠着的,正是那把小小的、陪伴了她二十多年的黄铜钥匙。这个动作耗尽了她的力气,她不得不停下来,剧烈地喘息,眼前阵阵发黑。休息良久,她才再次凝聚起意志,将钥匙艰难地对准锁孔。试了几次,锁舌终于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却在这绝对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的——“咔哒”声。
匣盖开启了。
一股混合着陈旧檀木、干涸墨汁和岁月尘埃的、极其特殊的气息,缓缓散发出来。这气息,对艾莎而言,熟悉得如同她自己的呼吸,神圣得如同教堂的熏香。匣子里,整齐地叠放着她早已不知翻阅过多少遍的父亲的手稿复本,那些关于ζ函数、关于黎曼曲面、关于几何基础的伟大思想的记录。
然而,艾莎的目光并没有在这些手稿上停留。她的手指,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带着决绝意味的坚定,探向匣子的最底层,摸索着。那里有一个极其隐秘的夹层,这是莫斯特教授当年交付给她时,曾隐约提及,她却从未试图打开过的所在。她纤细的指尖触碰到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她用尽全身力气,指甲抠入缝隙,轻轻一掀。
一块薄薄的底板被移开了。
下面,安然躺着的,是几页纸张颜色更深、质地更为脆弱的手稿。它们显然比上面的手稿年代更为久远,或许是她父亲在最私密、最无拘无束的思想奔涌时刻,记录下的最原始、最大胆的构想。这些手稿,伯恩哈德·黎曼生前从未示人,甚至可能从未打算示人。它们是他的数学灵魂在最深处、最自由状态下的狂想与低语,是超越了他已发表所有工作的、真正的终极思考。
艾莎深吸一口气,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如同触碰蝴蝶翅膀般,将这几页手稿取了出来,平摊在自己膝头的毯子上。尽管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她的精神却在那一刻高度集中,所有的疲惫和痛苦仿佛暂时退却了。
然后,她看到了。
眼前的景象,让她几乎停止了呼吸。
这并非她熟悉的、相对规整的数学推导。这几页手稿上的内容,其复杂与超越的程度,远超她过去所见的任何数学文献,也远超她最狂野的想象。
纸上布满了图形。但那绝非普通的几何示意图。那是无数个三维、甚至暗示着更高维度的曲面相互交织、穿透、缠绕的复杂结构,它们以一种违反欧几里得直觉的方式扭曲、旋转,形成令人眼花缭乱的拓扑星图。有些图形像是超维的结,有些像是无限嵌套的迷宫,有些则像是将无数个黎曼曲面以难以理解的方式缝合在一起的、巨大的复结构联合体。
与这些图形相伴的,是一种自成一体、几乎完全陌生的符号体系。那并非标准的数学符号,而更像是一种黎曼独创的、高度浓缩的“思想速记”。充满了奇特的复合算子、多层索引的求和与积分符号、以及大量从未见过的、似乎代表着某种“变换”或“对应”的抽象标记。这些符号以一种极其密集的方式排列组合,仿佛在尝试用最精简的语言,描述一个无比庞大的数学宇宙的运行法则。
在世人眼中,这无疑是天书。是疯狂的数字与线条的涂鸦,是无法被理解、更无法被验证的形而上学臆想。任何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数学家看到这个,恐怕都会皱起眉头,将其归为伟大头脑在失控边缘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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