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云锁峨眉,故地苔深
晨雾,不是薄纱,是倾泻的牛乳,自九霄天河奔涌而下,充盈了峨眉三千石阶的每一个罅隙,每一寸山体。它粘稠、冰凉,带着草木初醒的清冽与湿重,在无声中流动、聚合,将凡尘阻隔于山下那片浑噩的浊世之上。石阶千回百转,仿佛无尽,是通往云海仙山的唯一栈道。
林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白素贞。她的手臂隔着薄薄的素纱衣料,传递来的并非柔弱,而是一种奇异的、玉质般的温凉与内敛的力量感。白素贞的脚步轻盈得几乎不染尘埃,然而林野的登山靴,却早已湿透,鞋尖每一次点落,都在湿滑如油的青黑石板上溅开细小的露珠。那露珠顺着古老石缝里绒毯般厚厚的苔藓悄无声息地滑下,最后汇聚在洗象池畔那一方着名的“普贤洗象”石刻浮雕上。
浮雕早已被岁月摩挲得圆润模糊,那象征着智慧与远行的大象,形态依旧厚重朴拙,象鼻深卷,似要将天河圣水洒落人间。露水浸润上去,在长满青苔的象身线条上晕开一片片深浅不一的墨绿湿痕,仿佛沉睡千年的浮雕正在贪婪地吮吸晨露甘霖,于无声中活泛过来。
四周静得诡异。鸟雀噤声,蝉鸣匿迹,唯有远处深壑间溪涧撞石发出的沉闷回响,隔着浓雾层层传来,模糊得如同隔世梦呓。
白素贞停住脚步。她的目光越过朦胧的池面,落向池边那棵如虬龙盘曲的老楠树。树皮沟壑纵横,饱经风霜,透着古老的乌金光泽。她伸出手指,纤长白皙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缓缓抚过粗糙的树皮,最终停留在一道斜斜贯穿的旧痕上。那痕印已模糊了大半,边缘蜷曲凹陷,深嵌木髓,若非细究,只会当作是普通风裂虫蚀。
“就是这里。”她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在这浓重的山雾中,染上了一丝喑哑的追忆,“五百载春秋,人世不知几度轮回,这印记竟还未完全消磨。”
林野侧耳倾听,屏住呼吸。他知道,关于这里的过去,白素贞极少主动提起,那是她漫长修行生涯中一个微小却重要的起点。
“那时,”白素贞的指尖在那道伤痕上轻轻摩挲,周身一直收敛的淡青色灵气无声无息地溢散开来,如同一圈圈微漾的涟漪,无声无息地融入眼前浓得化不开的乳白雾霭中。那灵气极淡,却带着生生不息的清凉意韵,仿佛本身就是山雾的一部分。“我刚得人身不久,懵懂无知,灵识初开不过百十年。这峨眉金顶佛光普照,万灵趋避,我却不知天高地厚,仗着一点化形之功,贪图这里清气充盈,便常于此处吐纳修炼。”
她的目光投向翻涌的云海深处,仿佛穿透了重重迷雾,回到了那个久远时空下的清晨。同样是浓雾弥漫的洗象池畔,一道矫捷的白色身影在山林间穿梭,是初成人形的白蛇,带着小兽般的活泼与警惕。她正凝神采集月华消散后沾染了灵气的晨露,却被一阵祥和的梵音吸引,悄悄靠近池水……
“那一日,普贤菩萨座下神象降真身于此,汲水净身,威仪赫赫。神象通灵,却未见我这藏匿于云雾中的小妖。我心生好奇,欲近前一观其法相庄严……却不慎…撞了象足。”她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弧度,像是自嘲,又似怀念,“象牙之利,尤胜神兵。剧痛之下,我灵台失守,本体蛇身瞬间显形,慌乱中撞在这老楠树上。那断裂的尖利象牙碎片,便深深嵌入了树干,留下这道痕。”
往事如烟,却在她清晰平缓的叙述中重新拥有了重量和形象。林野仿佛看见当年那个稚嫩而莽撞的小白蛇,如何在天神般的巨象脚下仓皇翻滚,青光闪动间与坚硬如铁的象牙、粗糙的树干碰撞,留下这道贯穿她本体与生命树的印记。
“当时妖血渗透树皮,灵气紊乱溃散。我惶恐至极,以为触怒神佛,必遭天谴。万般惶恐下,只觉这池水温润如玉,清冽至极,便忍着剧痛投身其中。”白素贞转向那平静无波的池水,眸底泛起温柔而复杂的光芒,“冰冷浸骨的池水包裹灼痛的伤口,竟神奇地抚平了躁动的妖气,甚至隐隐引导散乱的灵力归于丹田……后来才知,那池水浸润普贤愿力千万载,早已非凡水。沾了菩萨的法光圣辉,非但没有焚灭我这微末小妖,反而为我梳理了妖气,奠定了后来纯正的道基。”
她收回手,掌心内蕴着一团柔和青光,对着池水遥遥一照。池面倒映的天空光景——虽因浓雾显得灰白朦胧——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有丝丝缕缕极淡的金芒被那青光牵引着,从水底缓缓升腾。这便是佛光圣地的底蕴,无处不在的法力残留。
林野的目光也追随那池水的微光流转,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另一个地方——西湖。波光潋滟的西子湖畔,那座压了他心头爱侣千年的巨塔遗址之下,同样有着一汪寒潭。那潭,深邃幽暗,终年不见天日,冰冷的潭水并非洗涤,而是侵蚀,是吞噬,是五百载光阴都不能消磨的彻骨寒意与禁锢之痛。同样是水,洗象池的水,是初生的澄澈与机缘,带来洗涤与新生;雷峰塔下的深潭,却是绝望的终点,沉淀着永世的分离与沉重的执念。水的两面,便是命运的两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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