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二年的冬末,静心庵的清晨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雾气。殿檐下的铜铃在风中轻颤,声音碎在雪里,惊醒了蜷在禅房角落的素心。
她猛地坐起,额间沁着细汗,指尖下意识探入枕下,触到半块冰凉的玉佩。那玉缺了一角,断口处还沾着些许洗不净的暗红。窗外残雪压着枯枝,远处传来扫洒的沙沙声,她深吸一口气,将玉重新藏好,这才起身梳洗。
灰布棉袍宽宽大大地罩在身上,领口那圈青色滚边已洗得发白。木簪绾发时,她的手顿了顿——镜中那人眉眼依旧精致,却像蒙了尘的明珠,连唇色都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
“素心姐姐,今日怎起得这样早?”慧明端着热水推门进来,见她立在镜前,不由放轻了声音。小尼姑才十二三岁,袖口沾着灶灰,一双圆眼澄澈得能映出人影。
素心——如今已无人唤她苏绣棠——接过帕子浸入水中。冷水刺骨,她却像是习惯了,连眉都不曾皱一下。
“做了个梦。”她轻声答,将帕子拧干覆在脸上。水珠顺着下颌滑入衣领,寒意让她微微战栗。
慧明歪头看她:“又是那个着火的大宅子?”
她的手僵了僵,没有答话。
晨课钟声恰在此时响起,二人一前一后踏入大殿。香炉里沉香将尽,青烟缠绵如诉。众尼跪在蒲团上诵经,声音潮水般起伏。素心跪在最后,低垂着眼,指尖却在膝上无意识地描画——那是云锦纹,苏家织造独步江南的秘技。
静安师太的目光掠过她,在她膝头停留一瞬,又淡淡移开。
供桌上铺着新换的绣品,是一幅《莲池清趣》。素心抬眸看去,在莲瓣转折处瞥见一个微不可察的疏漏——那是她三个月前心绪不宁时绣的,竟漏了一针。
“今日诵《心经》。”静安师太敲响木鱼,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慧明跪在她身侧,没一会儿便有些不安分。小尼姑偷偷扯她袖子,压低声音:“姐姐,你腕上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素心垂眸,宽大的袖口不知何时滑落,露出一截纤细手腕,上头横着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她不动声色地拉好袖子,轻轻摇头。
恰在此时,慧明起身添灯油时不慎绊倒,烛台翻落,火星溅上经幡。素心眼疾手快,袖袍一展便将火苗扑灭。动作间,那道疤痕再次显露,静安师太的目光又一次落在那处,若有所思。
晨课毕,众尼散去。素心拎了竹帚到后院扫雪。梅树虬枝积着薄雪,偶有红蕊探出,像是雪地里溅开的血点。
扫至树下,她忽然顿住——积雪掩着个五彩缨络,丝线褪了色,却仍能看出编结的精巧。这是去岁上元节,她亲手为小妹编的。那时满城灯火如昼,父亲笑着将小妹扛在肩上,母亲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
她蹲下身,指尖颤抖着拾起缨络。冰雪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却不及心头万一。五年了,苏家满门血案仿佛就在昨日。她死死咬着下唇,肩头微微耸动,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雪压枝头终会化,梅经寒苦始绽香。”
静安师太不知何时立在廊下,手中捧着一件旧袈裟。那是前日素心修补的,破洞处用了苏家独有的“隐线绣”,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素心缓缓起身,将缨络攥入手心。冰雪消融的凉意渗入肌肤,她抬头望向师太:“梅花香自苦寒来……可若连根都断了,又当如何?”
师太不语,只将袈裟递给她。袈裟领口处,用同样的隐线绣着一个小小的“苏”字。
回到禅房时,暮色已沉。素心从箱笼最底层取出绣绷,素绢上,一株雪中海棠已绣成大半。银针引着发丝般细的金线,在烛光下微微闪烁。她拈针落处,正是花蕊中心——那里本该用苏家秘传的“金缕丝”勾勒傲骨,如今却只能用寻常金线代替。
窗外又飘起雪,她将五彩缨络仔细收进木匣。指腹抚过那些褪色的丝线,眼神渐凝如寒冰。
夜深人静时,烛火噼啪作响。她对着跳动的火焰轻声道:“爹,娘,棠儿……不能只活着。”
话音散在风雪里,案上半开的《织工录》被风吹动书页,露出夹在其中半张焦黄的地契——那是苏家遍布江南的三十六处织坊,如今早已易主。
而远在百里之外的官道上,一骑快马正冒雪疾驰。马上青年披着墨色大氅,玉冠束发,眉眼间带着三分倦意七分锐利。他怀中揣着一卷密函,函上朱印赫然是定北侯府徽记。
风雪愈急,他勒马望向静心庵方向,低声自语:“五年了……该来的,总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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