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话的又是吴姑娘。她不可置信地诘问道：“前一年刚刚血本无归过，蚕虫死了大半，新一年你们还敢签这种契纸？”
孟昀的声音闷闷的：“吴姑娘不懂？齐小仙君呢？你懂了没有？”
纨素叹息道：“若从此不能再拿到蚕种‘牧蚕’，柞树林地就不能再生钱出来啦……在纪家来之前，寻常的下等坡田只值三两银钱而已，还不及一季’牧蚕’的收入。况且，百姓前一年里田间收成不好，又没了秋蚕的收入，此刻急着补窟窿……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赌性的。而且鲁地春蚕季节大风干燥，一般也不会阴雨连绵。若是真信了前一季秋蚕是因为阴雨天没的……”她住口不说了。
吴姑娘仍不服气，挣扎道：“也不能人人都这样爱赌吧？难道真就每家每户都肯把田地抵押给他们？”
孟昀苦笑道：“自然不是……也有一些人家，觉得这样的契约太过于冒险的。他们宁可自己压一点地价，拿一亩柞林换山下一亩一等水田……那年，我爹把家里的水田尽换成了柞林。”
雷焚海惊异道：“小孟子，你这……令尊这个赌性也太重了。这是图什么？”
孟昀道：“义父，我家人丁不旺，就只有我一个男孩儿，我妹妹早晚是要出嫁的……十几亩水田，我父母加上长工做不过来。若遇到嘉安十二年那样的涝灾，因为人手不够，损失只会比别家更大……但对牧蚕来说，十几亩的林子只要是毗连着的，和两亩也没太大区别，都是一两个人住在蚕庵里就能看得住的。何况，当时一亩柞木林子已炒到十五两的高价，一亩水田只有十二两……对方愿意平换，我父亲自然觉得占了便宜，哪里还愿意多想？”
孟昀的声音沉沉的，凉凉的。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热热的握在手心里，仿佛这样就能驱走心底的一片冰寒：“我还记得那一夜，我爹把纪家的契纸拿回来给我看，指望我这个‘读书人’能给提一些意见……我想起前一年蚕虫上山之前瘦小枯干，少食懒动的样子，灵光一现，突然意识到了那是一种蚕病。第二日，我带着那契纸，随我爹去了纪家，在契纸上敲定了新的补充条款……如果蚕虫在牧蚕上山之前出现状态异常，契纸作废，纪家不需要赔偿我们的蚕种费用，我们也不需要把林地抵给纪家。我提出修改契纸的要求的时候，那管事扎煞着手，十分为难……但他来回跑了几次请示了纪家的家主，依旧答应了。白纸黑字，确定了下来。”
吴姑娘摇头叹息道：“世上的蚕病，哪里会只有那一种？纪家若真要让蚕到上山后再出问题，只怕也不是难事……孟公子，你虽然已经算是机灵聪慧，毕竟在养蚕这方面太没经验了。”
纨素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纪家拿出这样的手段，只怕本来就意在兼并田土。柞绸是什么价？吴姑娘，你到铺子里去看一看就知道，柞绸的价格只有桑绸的三分之一左右。方才孟公子说，一亩林地能收四五两银子的丝茧。我就想着说，若是谁家这样收茧，织成成品柞绸售卖之后，充其量有个两分三分的利，根本不值得折腾这一趟……孟公子，只怕那些向乡人提出拿柞林换水田的人，其中还杂着有纪家的人？他们早几年也是收了荒地，改种了柞木的。也不知道柞木从种植到成林，需要多久？”
孟昀道：“若只是要牧蚕，用的是树叶。林木若从树苗开始移栽，长个三五年就差不多够啦。一旦开始牧蚕上山，这树林子也会长得更慢些，甚至每年都会死一些树。但若要用木材，几十年也不一定够，柞树是长得很慢的。我不确定纪家有没有拿自己种的新柞林向其他乡邻换水田。虽然恨他家，我也不能太冤了人家。我家换来的那片林子，林木皆是至少长了三十年以上的大树……但吴姑娘刚才说的却很对。纪家要让蚕虫上山之后再发病，的确也不算是难事。”
“那一年的春蚕，上山之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但是结茧之前，一个个体节肿胀起来，身上先是有些黑斑，后来黑斑渐渐连成一片，蚕身上竟像是老虎斑纹一样……拿手略一碰，那蚕身就溃破了，流出脓水来。就算勉强结了茧的，那薄茧也不能拿手碰，一碰里面的黑水就流出来，连丝茧都浸透了，染脏了……这才叫真正的颗粒无收。我家积攒几代人的家底，瞬间成了纪家的囊中之物……纪家派管事来收田的时候，我娘在家里一根麻绳吊死了自己。我爹带了病蚕去济南府告状，但契纸白纸黑字，说到哪里我们都没理……我爹因‘挟嫌诬告’，挨了二十板子，被人抬回家来。他自己大抵也真是不想活了，号叫了几日，我和妹妹给他送吃的，他都不肯张口。开了药来，他也不肯吃……终于到入夏时候，一副薄棺，把他送上山去，和娘葬在一起了。我便带着妹妹，卖了房子，到山上的蚕庵里去住。”
雷焚海浓眉一轩，疑惑道：“你家的山地已都成了纪家的，如何还会有蚕庵可住？”
孟昀苦笑道：“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当时我还有妹妹，我还得养她长大，打发她出嫁呢。那一年，纪家收了乡邻家的许多山林……虽然乡亲们各家都不及我家损失严重，失了山林，他们还有山下的田地可种。但纪家再要收丝，撺掇乡亲们牧蚕，已经吃了两次大亏的乡亲们，也就再没人肯理他们啦。我爹死后，纪家的管事来了我家，说要施舍我们一条活路，让我兄妹俩受雇于纪家，年年上山‘牧蚕’，负责照管的就依然是当年我家那片林子。”
“在那片林子里，那一年的秋蚕季节……我妹妹发现了‘天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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