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仰慕太宗朝?”李林甫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垂首:“下官以为,制度贵在有恒。”
宰相笑了,那笑声里有一种冰刃般的洞察:“太宗时,国库里的绢帛不够铺到陇右。现在,我们赏赐回纥一次,就能用绢缠住整座阴山。”他合上典仪,“贞主簿,你知道为何鸿胪寺的墙壁这么厚吗?”
她摇头。
“因为墙外面,是真实的世界。而我们的职责,”他拍了拍那本典仪,“是让墙里面的人,永远不需要听见外面的风声。”
那一刻,贞晓兕完成了她的成年礼。
不是通过婚姻或官职,而是通过彻底理解自己即将扮演的角色:一个用华美文字包裹血腥现实的裱糊匠。牛仙童用血肉裱糊了边疆的裂缝,而她和她的同僚们,将用四六骈文、祥瑞图录、宾服颂歌,继续裱糊这个开始渗血的盛世。
离开时,她在回廊遇见新来的胡人译语官,正兴奋地背诵“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年轻人眼睛发亮,像是看到了世界的中心。
贞晓兕没有告诉他,就在今晨,奚族使团再次递交了控诉唐军越境劫掠的国书。而那份国书,此刻正锁在她案底最深的抽屉里,等着被归档到一个永远不会被开启的“边裔琐事”卷宗中。
她摸了摸腰间的银鱼符。金属已经被体温焐热,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再也暖不回来了——比如对纯粹真理的信仰,比如对非黑即白的世界的期待。
夜色中的鸿胪寺,无数窗格亮着灯,每盏灯下都有人在书写。书写捷报,书写贡单,书写皇帝将要颁赐给“忠顺蕃酋”的诏书。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连成一片,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
而贞晓兕终于听懂了这声音:
那是这个帝国,正在一点一点啃食自己的良心。
她端起灯,走向档案库深处。那里有她今天必须完成的工作——将张守珪最新那封“契丹请和表”中,“涅礼聚集五万骑”的段落删去,改写成“残部遁入深山,不足为患”。
落笔时,她想起牛仙童被剖开的那颗心。
也许从今天起,她每写下一个谎言,自己的心也会被挖去一小块。直到很多年后,当她成为那个坐在廊下对新人讲述“故事”的老吏时,胸腔里早已空无一物。
而高官厚禄,将在无数这样的空心中,继续它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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