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年轻时登过台，唱过戏，嗓音清亮婉转，又颇具古人端庄优雅之态，喊她们的小名时，就更加亲昵好听。
在郁江离一出生，郁怀民就拟好了十几个名字，其中最中意的就是“江宝妮”。
贱名好养活，是老一辈人中常见的观念。但他又舍不得真的让自己的宝贝孙女有个贱名，因此，就拟定了“宝妮”，可谁知，江家那对儿老顽固偏要叫“盼弟”。
妻子杜兰心还劝过他，那是江家孩子，人家听你的，那咱高兴，人家不听，你也别怪人家。
可郁怀民不知怎么，偏偏就和江大辉杠上了。那时，郁怀民在公社上班，多少有点儿头脸。江大辉每次去登记。总能看到他坐在办公室里喝茶，打电话，看报纸，结果可想而知，户口没上成。
江大辉接连跑了五次，最后一次，当着公社众人的面，撕碎了村委给开的出生证明，并且扬言，不许这个孩子姓江。
郁怀民气得想杀人，一拍桌子：“她姓郁。”
而江荀出生时，郁怀民同样拟好了名字，江宝妤。
江大辉这次不敢来硬的，“盼弟”之类的话再也不敢提起。
头生的闺女随了外公姓，江大辉咽不下这口气。但江庆中却不觉得有什么，孩子是自己的，终究是自己的。
知道老丈人肚子里有墨水，他希望老丈人也给老二起个名字。
江离，将离，只怕将来要受颠沛流离之苦。
郁怀民想了想，提笔写下“江荀”二字。江庆中激动地想给老丈人跪下。
若她颠沛流离，只望有人能将她寻回。
也正是那一刻，江庆中下定决心，这辈子砸锅卖铁也得让孩子读书。
江庆中虽然混了些，但这个决定却无可置疑。
郁江离倒也争气，小时候连跳了两次级，成绩依然把着前三。长大后又成了全镇唯一一个在宁江大学读研的研究生。
而江荀，在今年夏天也将提前毕业。四年的课程，她只用了三年，而且向学校递交了“优秀毕业生”的申请，鉴于她一向成绩优异，又活泼开朗，学校第一时间批准。
外婆见郁江离悄悄别过脸去，便知道自己的宝贝孙女定是又受了委屈。
这些年，虽然郁芳和江庆中只字不提，孩子们也假装无事发生，却从来瞒不过杜兰心的眼睛。
她早就托靠谱的人悄悄打听了，那套红木桌椅是什么时候搬去老两口院子的，江离过年时开不开心，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有时，她也会旁敲侧击地提醒郁芳，但郁芳只当母亲什么都不知道，把母亲的话当了耳旁风，压根没往心里去。
外公喜欢写毛笔字，江荀对此一窍不通，在上好的宣纸上乱抹一通，急得郁怀民捂着心脏，唉呀唉呀……
郁江离和外婆聊了会儿有的没的，也凑了过来。
她写毛笔字还是很不错的……在看到顾霜辰的字之前，她是这样认为的，至少，算得上软笔书法。
郁江离写着写着，便想起那日在茶馆，顾霜辰握着她的手写下的赵体，随口和外公聊了起来：“我认识一个人，赵体写得可好了。”
“嚯！赵体？那可不简单啊！当年，你的曾外祖，也就是我的父亲，就写得一手赵体。”
“嘿嘿！”郁江离笑了笑，那笑里颇有与有荣焉的骄傲，“那你会写吗？”
郁怀民扬了扬手：“行了，别笑话老头儿了！”
“你认识的那个赵体写得好的，叫什么？哪里人？”郁怀民忽而问道，挺随意的，手里拿着保温杯，连头都没抬。
保温杯的热气白腾腾扑在他的脸上，郁江离眼前模糊了一瞬，就短短一瞬，她明明没有眨眼，却错失了外公的表情。
郁江离环顾四周，母亲和外婆在整理过年时收到的礼品，父亲则坐在院子里，守着那只黄色的小狗抽烟。
她低了低声音，脸颊泛起一阵温热：“他叫顾霜辰，临溪人。”
“叫什么？”郁怀民微微抬起脸，目光却停留在老旧的书桌上。
“顾霜辰。据说他出生时，临溪落了当年第一场霜，而他又属龙。”郁江离解释道。
“哦。临溪啊……”郁怀民渐渐低下头去，似乎有些失落，额头上的皱纹比以往更深，迎着热气抿了一口热水。
吃过午饭，太阳渐渐突破云层，暖洋洋地照着大地。
郁江离和江荀带着小黄去西边的野地里遛了一圈，回来时，看到外公仰躺在床上。他一条胳膊搭在额头上，睡着了。
郁江离拿了条被子，给外公盖上，退出来时，无意间看到书桌上写着两句诗：白蝶衔梦起，枫落转星河。
对仗不算工整，大约不是古体，就是绝句。郁江离下意识想到。她没听过的诗，应该是比较冷门的了。
纸上墨迹已干，应该是写下有一段时间了。
离开外婆家，郁江离很快便把这句诗忘到了脑后，郁芳安排她大年初三和周成见面，在县政府对面的广场。
郁江离斩钉截铁地拒绝，郁芳哭哭啼啼，最终以郁江离的妥协作结。
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纠结这件事要不要告诉顾霜辰。
她想和他在一起，想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他看，她不想有一丝一毫地隐瞒。但他知道后，肯定要难过的吧……
一想起那清俊的额头紧紧蹙起，明明满心都是不愿意却还一次次让着她，她就忍不住心疼。
这世间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谁好，顾霜辰那样精明的人，更不可能做无意义的付出。
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和顾霜辰之间，几乎没有秋玉芷的影子，而秋玉芷……郁江离有些不忍，在权贵手中，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就是玩物。
因此，母亲的担心绝不是空穴来风，只是，她又确确实实能感受到顾霜辰的真诚。
身边，江荀早已打起细微的鼾声，她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思来想去，她给顾霜辰发了条信息：“睡了吗？”
“很困，准备睡了。”
郁江离看着屏幕上的文字，略怔了怔，剖心剥胆的激情瞬间冷了下来。她不会和周成有任何关系，即便见一面又怎样……
“好，那你睡吧！晚安。”
顾霜辰没再回信息，郁江离握着手机等了很久，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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