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大亮，纪年便下了楼，空气冷得像刀。
上车之前手机就已经被收走，还有仪器探测过身上没有任何电子设备，她才得以落座。
暴雨在车子驶入高架时砸下来。
雨刮器徒劳地摆动，窗外只剩模糊的色块。密闭空间内纪年像是一只被锁在船舱里的困兽，插翅难飞。她抚着手腕间的心跳，根本分不清窗外东南西北，索性闭眼假寐，任由车身颠簸如浪里行舟，听天由命。
过了不知道多久，车终于停了。纪年被带进一个偏僻会所的顶层，踩在绵软的地毯上，仿佛一切声音都被收走了。
“坐。”钟明丰正低头专心致志地沏茶，只给了她一个不易察觉的神情。那一闪而过的眼白，和朝后微微挪开的身子，似是不满刚被带进来的湿冷空气，却更像是对她天然的生理性鄙夷。
她一介市井草根小民，何德何能可以跟南城巨贾平起平坐，谈生意。
“纪小姐，请喝茶，”他递过去一茶盏，客客气气，“普洱，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纪年端起来噙了一口：“钟董事长的茶，必定是好茶。”
她对茶叶没啥研究，但的确是渴了，想着他也不至于在这里毒死自己，两口喝完。
“70年陈化的红印圆茶，市值上百万。”他悠悠地又给她倒了一杯。
“我是牛嚼牡丹了。”纪年笑笑，不由得看多两眼那褐色茶汤，心想这真是一口千金，比那鱼翅啷口还奢侈。
“价钱嘛，都是身外物，能与志同道合者同饮，那才是乐事。”
“我以为董事长更爱喝咖啡，”纪年顿了一下，又说：“以前听钟生说的。”
这一下，钟明丰终于把眼珠转向了她：“俊豪妈妈就很喜欢喝茶，以前这么多年来，我也都惯了。人嘛，总是比较长情。当然，番鬼佬的东西也要尝尝鲜，什么冰滴、手冲、虹吸，什么意式美式，花样多多。但年纪大了，便比较念旧，想起以前喝茶的时光来，这一点，俊豪跟我倒是挺像。怎么说，也是两仔爷。”
两仔爷，没隔夜仇。
“董事长重情重义，想必也是一言九鼎之人。”纪年不想再打太极拳，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您之前说的话，还作数吗？”
“纪小姐通透，为商者重诺方能长久，明丰集团这么多年来经历风风雨雨仍屹立不倒，靠的就是‘诚信’二字。”钟明丰将案上文件夹向前推了推，并递上一支钢笔。
纪年接过来，笔盖却没有打开：“里面提及给到街坊的补偿低于原定的30%，这也未免太低了。”
“纪小姐，今时不同往日，囍帖街周边地价大跌，而且还有持续向下的趋势。明丰集团也是为街坊利益着想，早日启动，早日止损。”
钟明丰缓缓朝后靠在椅子里，手肘搭在扶手上，两手交替松松地整理了一下腕间袖口。暗红色的小牛皮包裹着高耸的椅背，那椅背高得近乎傲慢，镀金的茛苕叶纹和繁复的叶脉像一顶悬浮的皇冠。
“纪小姐不妨想一想，你妈妈手艺好、眼光好，若是等囍帖街改造完给她留个黄金铺位，再牵条路子走走高端定制，也不枉辛苦坚持了这么多年。话说现在你们那家店的位置，像是个消防盲区啊……”
纪年的眉骨跳了一下。
“你妹妹叫岁岁是吗，也在找工作了吧？还有同栋楼那几个孩子，外面风大浪大，凡事可要留个心眼，别一个不留神犯了什么错，像当年那样被关个几年……”
逆光之下，他的姿态看似慵懒，说着苦口婆心“都是为你好”的话，却带着某种猛兽假寐般的压迫感和无声的警告——仿佛他是这丛林里的狮子王，可以随意定人生死的主宰。
这世上的规则，不过是看他心情好坏而定的一场游戏。
纪年握着金属钢笔的手藏在台下，强压着止不住的抖动。
她想起“囍缘汇”的那场大火，想起昨晚快要迎面撞上裴烁的面包车……
"五百万辛苦费归你，外加即刻启动改造工程的承诺。"钟明丰依旧靠在椅子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檀木桌面，"我相信，纪小姐也是个重情、重义、也重诺的生意人。"
纪年的喉头干涸，而她眼前的茶杯已经空了。
而钟明丰也察觉了，慢慢直起身子来，伸手要给她倒茶。
纪年一只手摆了摆，另一手握着钢笔捂着肚子：“不了谢谢，看来我还是喝不惯普洱，有点晕茶。”
钟明丰瞥了她一眼，见她似乎是真的有点脸色发白，额头渗出冷汗。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管家秘书没有得到允许不得入内。钟明丰稍稍沉吟了片刻，伸手移向茶台的自动烧水壶：“纪小姐喝口水，我差人让医生给你看看？”
纪年余光瞥到茶台的自动屏里显示着水温：98℃。
钟明丰手里水壶的壶嘴正朝下吐出一道细细的水线，纪年像是惊醒似的，突然慌忙朝前一倾身：“不劳烦董事长了，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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