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丝绒窗帘筛过一遍,变得稀薄而沉默,勉强铺在韩颜夕卧室的地板上。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一场无声的、停滞的雪。明天这里将是喧闹的核心,梳妆,更衣,被祝福和笑语填满。此刻却只有一片大战前的宁寂,一种被抽空了声音的饱满。
几个敞开的纸箱堆在墙角,露出旧书本和玩偶的边角,是她刚从储藏室拖出来的。总得在一切崭新开始之前,把过去的碎屑收拾干净。韩颜夕席地而坐,羊毛裙摆散开,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她拿起一本硬壳封面的日记本,翻了两页,指尖划过那些娟秀又略显稚气的字迹,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弧度。那时天总是很蓝,忧虑无非是考试和隔壁班男生投来的目光。
纸箱底部,触手不是预想中日记本的硬壳,而是一个略大的、扁平的硬纸盒,颜色灰扑扑的,与周围印着卡通图案的笔记本格格不入。她微微一怔,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一个盒子。指腹擦过表面,沾了一层细软的灰。
打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旧纸张特有的、带着点霉味的干涩气息涌出。里面没有日记,也没有照片,只有一叠贺卡。最上面一张,印着俗气的彩虹小马图案,边角已经有些磨损。她捏起它,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咯噔”了一下。
彩虹小马。很多很多年前,似乎有谁嗤笑过她幼稚,却在她下一个生日时,别扭地塞给她一张同样图案的贺卡。
指尖有些发凉。她翻到卡的背面。没有署名。只有一行用黑色墨水写就的“生日快乐”,字迹是刻意扭曲过的笨拙,像小孩子用不惯用的左手描画,每一笔都透着力气,却又在尾梢流露出一点熟悉的、试图藏起来的骨架。
邮戳模糊,勉强能辨认出年份。是她十六岁那年的夏天。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放下这张,近乎急切地拿起下一张。素净的星空图案,同样的匿名,同样的“生日快乐”,字迹依旧是变形的,但扭曲的程度似乎轻了些,透出一点原本的锋利棱角。邮戳显示是次年。
第三张,第四张……她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张张往下翻。图案逐年变化,从夸张的卡通到略显沉稳的风景照,再到近些年简约到近乎冷漠的纯色卡纸。那字迹也像一棵逐渐舒展的树,一年年褪去伪装的笨拙,慢慢显露出它内核的挺拔锐利,最后定格成一种她几乎不敢深想的、冷硬而熟悉的风格。
只有祝福语雷打不动,永远是那三个字,吝啬得不肯多添一笔。没有落款,没有回邮地址。邮戳来自天南地北,毫无规律可言。
她坐在地上,背脊一点点变得僵硬,冰冷的寒意顺着尾椎爬升。一共十七张。从她十六岁,到去年。一年不落。
是谁?这个问号像一枚烧红的针,刺入她的脑海。一个被她青春岁月里所有喧嚣和光芒掩盖了的、沉默而固执的影子。答案呼之欲出,她却死死按着那盖子,不敢揭开。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他?那个早已退出她生活、决绝得像是从未存在过的人。
她几乎是扑到最后一个纸箱前,粗暴地扯开胶带,手指颤抖着在里面翻检。高中毕业纪念册。她把它抽出来,沉重的册子差点脱手滑落。哗啦啦地翻到某一页,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跳入眼帘——陈九品。下面附着一小段毕业留言,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冷感。
她把最近的贺卡放在那留言旁边。
呼吸骤然停止了。
窗外一只鸟雀掠过,发出短促的啼叫,尖利地划破室内的死寂。阳光移动了几分,照亮空气中更密集的尘埃,它们疯狂舞动,如同她此刻颅内无声的尖叫。
是他。尽管每一笔都试图伪装,但那横折弯钩间的力度,那撇捺末尾不自觉带出的些微钩挑,那独属于他的、拒人千里的间距……剥去所有层层掩饰,核心依旧是陈九品。那个沉默、苍白、永远坐在教室最后排、仿佛活在另一个维度的陈九品。韩颜夕的整个青春,喧嚣、明亮、五彩斑斓,而他只是这片耀眼光斑下最不起眼的一抹灰色背景,永远安静,永远缺席所有热闹,她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真正存在过她的青春里。
可这些贺卡……这十七年沉默的、穿越无数城市的“生日快乐”……
她猛地站起身,眩晕袭来,眼前黑了一瞬。她撑住梳妆台冰凉的边缘,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不对,时间不对!最后一张,去年收到的那张,邮戳日期是……
她扑回地上,在一堆贺卡里精准地捡出最后收到的那一张。纯白的卡纸,没有任何图案。只有那三个字,笔迹已是完全体,冷硬,锋利,是她记忆中陈九品该有的字迹,只是更深,更重,力透纸背,几乎要割破纸面。
邮戳地点:本市。日期,清晰无比——正是去年她生日过后第三天。
他回来了?就在这个城市?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过去一年,他们可能曾在某个街角擦肩,在某家咖啡馆邻座?而这个认知,比过去十六年那些遥远城市寄来的问候,更让她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逼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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