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至,盛夏始。天气已不再是春日那种温和的暖意,而是变成了一种具有侵略性的、令人无处可逃的炎热。日头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熄灭的火炉,悬在头顶,白晃晃的光芒炙烤着大地,连青石板路都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更令人难耐的是,随着雨季的延续,空气中的湿度大增,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蜜糖,包裹着每一寸肌肤。风仿佛也死了,树叶纹丝不动,天地间宛如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蒸笼,湿热之气交相蒸腾,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使人呼吸都觉着费力,动辄一身黏汗,周身不爽。真正的“苦夏”时节,便以这样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降临了。
杏林堂内,虽将前后门扉尽数敞开,期盼能有一丝穿堂风带来凉意,但涌进来的,只有一阵阵更加沉闷、更加潮热的气息。药柜上的黄铜拉手,摸上去都带着一层湿漉漉的汗意。前来求诊的病患,似乎也被这天气抽走了精气神,他们的脚步声显得拖沓,额上、颈间无不挂着细密的汗珠,衣衫的前胸后背处,常常洇湿深色的一片。他们诉说的不适,也深深地烙上了这溽暑时节的印记。
最先蹒跚进来的,是住在巷子东头、以抄书为生的老秀才。他摇着一把边缘破损的蒲扇,但那风也是热的,他花白的鬓角已被汗水浸透,黏在脸颊上,声音带着虚弱的喘息:“林……林老先生,这鬼天气,真是要了老命了……身上终日黏糊糊的,像是裹着一层浸了热油的布,汗也出得不畅快,黏在皮肤上,闷得人心头发慌,烦躁得很!脑袋更是重得像顶了个石磨,昏沉沉的,书也看不进去。胃口全无,看见饭菜就犯恶心,肚子里老是胀鼓鼓的,咕噜作响,小便又少又黄,解时还有灼热感,唉……”
接着,是西街豆腐坊的王大嫂。她系着的围裙上还沾着豆渍,脸上带着操劳过度的憔悴,一进门便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愁眉苦脸地说:“林先生,您给瞧瞧,这几日不知怎的,老是觉得恶心,闻到厨房的油烟味就想吐,嘴里发苦,吃什么都没味儿。浑身酸软得厉害,像是被人打了一顿,下午的时候总觉得身上有点发热,可摸摸额头又不算烫,汗也出得黏黏腻腻,很不爽利,真是难受得紧。”
午后,连平日里最能吃苦耐劳、在码头扛包的年轻力工赵铁柱,也耷拉着脑袋走了进来。这个壮实得像头小牛犊的汉子,此刻却显得有些萎靡,他扯了扯被汗水浸得发硬的粗布短褂领口,声音沙哑:“林老爹,糟心了……这几天干活一点劲儿都没有,搬两包货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闷得慌。还……还拉肚子,拉出来的都是稀糊糊,颜色深,气味特别臭,肛门那里还火辣辣的疼……这大热天的,真是遭罪!”
祖父林济苍身着一件吸湿透气的浅灰色夏布长衫,静坐于诊案之后。案头摆放着一杯清茶,早已没了热气。他面色沉静,目光如古井无波,仔细地为每一位患者诊察。望其神色,皆面有油光垢腻之感,缺乏清透之神采;闻其气息,言语间带着一股湿热的浊气;问其症候,无不围绕着“热”(烦热、尿黄、肛灼)与“湿”(身重、脘闷、纳呆、便溏、汗黏)交织展开。他让患者伸出舌头,那舌象更是惊人地一致——舌苔普遍厚腻,或如涂了一层油腻的黄色粉末,或白腻中泛着黄色,紧密地覆盖在舌面,仿佛雨后泥泞小道上滋生的厚厚苔藓。指下诊其脉象,多见濡数或滑数之脉,如摸到一段浸了温水的丝绸,软滑而跳动急促,正是湿热内蕴,气机受阻之象。
“溪儿,近前细观。”祖父将凝神旁观的林闻溪唤至身侧,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剖析一幅由暑热与湿气共同绘就的、令人窒息的画卷,“此皆乃‘暑湿’之邪为患。小暑过后,即将入伏,天时之暑热向下逼迫,地气之湿浊向上蒸腾,人居天地之间,易感此‘暑湿挟杂’之邪气。暑为阳邪,其性炎热、升散,故见发热、心烦、口渴、小便短赤;湿为阴邪,其性重浊、黏滞、趋下,故见头身困重如裹、胸脘痞闷不舒、纳谷不香、大便溏泄不爽。此二邪相合,如同将油混入面中,难分难解,胶着缠绵,故其所致病证,往往病程较长,反复难愈,令人备受煎熬。”
他结合眼前三位病患的具体痛苦,抽丝剥茧,深入浅出:“暑热之邪,易耗伤人体的正气与津液。气耗则功能减退,故人觉神疲乏力、气短懒言;津伤则濡润不足,故见口干咽燥、尿少而黄。湿邪困阻,最易损伤脾胃功能。脾主运化,喜燥恶湿,今为湿困,升降失司,清阳不升,浊阴不降,故见恶心、呕吐、脘腹胀满、食欲不振。湿性黏滞,阻碍气机运行,三焦水道不利,故虽汗出而黏腻不爽,热邪被湿邪裹挟,不得随汗液畅快透达,郁闭于内,故可见身热不扬(体表热势不高,但体内热感明显),午后热甚,且汗出而热不退。种种不适,皆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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