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吴建军就起来了。他换上了一身最破旧、最耐脏的靛蓝色粗布衣裤,脚上蹬着那双沾满泥巴、后跟都快磨平的解放鞋。他胡乱扒了几口李秀云热好的剩饭,对正在喂鸡的妻子说了句:“我去窑场看看。”便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吴普同是被父亲出门的动静惊醒的。他扒着窗户纸上的破洞往外看,只见父亲那高大却微驼的背影,在清冷的晨雾中,朝着村南的方向,步履坚定地走去,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村道尽头。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好奇,也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村南的河沟边,那座巨大的、如同怪兽般匍匐的土窑包,此刻已不复往日的死寂。远远就能听见人声、铁锹铲土的摩擦声、还有牲口的嘶鸣。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和淡淡牲口粪便的气息。几缕青烟从窑顶破损的烟囱里试探性地冒出来,在微寒的晨风中袅袅飘散。
窑场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果然贴着一张红纸写的招工告示,墨迹还很新。已经有不少村里的青壮汉子围在那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吴建军挤进人群,仔细看了看告示内容,和张有福说的差不多。他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朝着窑场里面一个穿着半新蓝色涤卡中山装、戴着眼镜、正指挥着几个人清理场地碎石的中年男人走去。
“刘老板?”吴建军试探着问。
中年男人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下吴建军,看到他结实的身板和粗糙的大手,点了点头:“我是。你是来干活的?”
“嗯。”吴建军应道,“有力气,肯下力。”
“以前干过窑上的活吗?”
“没干过砖窑,但力气活干了大半辈子。”吴建军回答得很实在。
刘老板推了推眼镜,又看了他两眼:“行。看你是个实在人。先试试工,和泥扣坯。工钱一天五块二,管一顿晌午的棒子面窝头咸菜。能干长就留下,不能干随时走人。干不干?”
“干!”吴建军没有任何犹豫。
就这样,吴建军成了这座重新点燃窑火的老砖窑里的一名新窑工。
最初的几天,吴普同每天放学,都会特意绕到村南河沟边,远远地眺望那座冒着越来越浓烟气的土窑包。他不敢靠得太近,怕被父亲发现挨训,只敢躲在河沟对面的土坡后,或是茂密的枯草丛里,偷偷地看。
窑场像一头苏醒的巨兽,日夜不停地吞吐着泥土和烟火。巨大的取土坑边,几头骡子拉着沉重的石碾子,一圈圈地碾压着新挖出来的黄胶泥。光着膀子、只穿着破旧单褂的汉子们(其中就有父亲吴建军),挥舞着沉重的铁锹和钉耙,将碾过的泥土堆成小山,再奋力将旁边沟渠里引来的水泼上去。泥水混合,变成粘稠湿滑的泥浆。汉子们跳进泥浆里,用脚反复踩踏、揉搓,直到泥浆变得均匀、柔韧、富有黏性。汗水混合着泥浆,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肆意流淌,勾勒出一道道沟壑。沉重的喘息声和踩踏泥浆的“噗嗤”声,隔着河沟都隐约可闻。
踩好的熟泥被一车车推到旁边平整好的晾坯场。那里是另一番景象。一排排低矮的木制坯斗(模子)整齐地摆放着。窑工们赤着脚,从泥堆上挖起一大团沉甸甸的熟泥,像揉面一样在手里用力摔打几下,然后“嘿”地一声,猛地掼进刷过水的坯斗里!动作必须快、准、狠!泥团要填满坯斗的每一个角落,不能有空隙。接着,用一根绷紧的钢丝弓,贴着坯斗上沿迅速一拉——“噌”!一块边缘整齐、方方正正的湿泥砖坯就成型了。窑工熟练地端起坯斗,手腕一抖,轻轻一磕,那块湿漉漉、沉甸甸的砖坯便脱模而出,稳稳地落在旁边晾晒的场地上。
扣坯是个技术活,更是力气活。吴普同远远看到父亲的身影。他学着别人的样子,挖泥、摔打、掼入坯斗、拉弓、脱模……动作起初有些笨拙,但很快就变得流畅有力。他佝偻着背,手臂上的肌肉绷紧隆起,每一次奋力掼泥,每一次端起沉重的坯斗,都伴随着一次深深的喘息,白色的雾气从他口鼻中喷出。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旧褂子,紧紧贴在背上,混合着溅上的泥点,勾勒出他精瘦而坚韧的轮廓。他的裤腿高高挽起,小腿上沾满了泥浆,那双破旧的解放鞋更是被泥浆糊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晾坯场上,新扣出的、泛着水光的湿砖坯像等待检阅的士兵,被一排排、一层层整齐地码放起来,留出通风的缝隙。远远望去,如同一片深褐色的、整齐划一的田野。这些砖坯需要在风吹日晒下自然干燥,直到变得坚硬发白,才能被小心翼翼地搬进窑室,码放成巨大的、复杂的砖垛,等待窑火的淬炼。
夕阳西下,收工的哨子声在窑场上空响起。吴建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踩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他浑身沾满了干涸的红褐色泥浆,像一个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泥塑。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全是泥点和汗渍混合的污痕。那身破旧的靛蓝衣裤,更是被泥浆染成了深褐色,硬邦邦地贴在身上。他走路时,脚步有些蹒跚,肩膀微微塌着,那是过度劳累后的虚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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