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秋天,带着尚未完全褪尽的暑气,悄然笼罩了西里村。田野里,棉花桃鼓胀着,露出星星点点的白絮,像大地悄悄吐露的心事;红薯藤蔓依旧旺盛地铺展,深绿的叶片在阳光下油亮亮的,底下则埋藏着即将成熟的、沉甸甸的甜蜜与饱足。村头巷尾,几株高大的杨树开始零星飘下黄叶,打着旋儿,落在土路上,又被追逐嬉戏的孩子们踩碎。
吴建军蹲在自家院墙根下,正用磨石“唰唰”地打磨着那把用了多年的镰刀。刀刃在青石上划过,发出单调而有力的声响,带下细小的黑色石沫。他粗糙的手指感受着刀锋逐渐变得锋利、冰冷。秋收的序幕即将拉开,棉花、红薯,还有那几亩春玉米,都在等着他去收割。汗水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后心,形成深色的印记。弟弟家宝刚满五岁,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正拿着根小木棍,在院角的泥地里不知疲倦地戳着蚂蚁窝。妹妹小梅则乖巧地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摊开一本崭新的课本,小手点着字,嘴里念念有词,她已是二年级的学生了。
吴普同此刻的心,却像被院外那棵老槐树上聒噪的秋蝉扯着,飞向了村东南角的学校。今天,是他升入四年级的日子。不同于三年前初入小学时的懵懂好奇,也不同于去年稀里糊涂升入三年级的平淡,这一次,他心中莫名地鼓动着一种既期待又忐忑的情绪。他早早换上了母亲李秀云特意浆洗过、虽然领口袖口有些磨损但干干净净的旧布衫,把那个用了三年、边角已经磨破露出里面硬纸板的书包挎在肩上,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时朝门口张望。
“同同,别晃悠了,看把小鸡都吓跑了。”李秀云端着一簸箕刚筛好的麦子从配房出来,看着儿子焦躁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不就是升个四年级嘛,瞧把你急的,还能跑出西里村去?”
“妈,”吴普同停下脚步,挠了挠头,“听说四年级换老师了,是个年轻的,不是孙老师了。” 孙振邦老师教了他一到三年级,虽然严厉,但那份渊博和带着点旧式文人气息的温和,已经像房檐下的雨水滴穿石头一样,在吴普同心里留下了印记。他习惯了孙老师花白的头发、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和那副黑框眼镜后面透出的目光。
“换老师有啥稀奇的?”李秀云把簸箕放下,拍了拍身上的浮尘,“人家孙老师年纪大了,也该歇歇了。年轻老师好,有劲头儿,教法新,说不定你还能开开窍呢。”她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西瓜带来的好收成、债务的还清,让家里的气氛轻松了不少,她对孩子们的未来,尤其是大儿子吴普同的学习,也悄悄多了一分关注。虽然嘴上不说,但每次看到王小军又拿回“三好学生”的奖状,而自家儿子成绩单上那不上不下的名次,心里总归是有点不是滋味。
“哦。”吴普同应了一声,心里却更没底了。年轻的老师,会是什么样?会不会比孙老师更凶?他脑子里闪过张秋萍老师教妹妹时温和利落的样子,又闪过一些听来的、关于镇上年轻老师如何如何严厉的传闻。
“行了行了,时候差不多了,快去吧。别让你同桌等你。”李秀云催促道。她知道儿子和村支书家的王小军关系铁,两人总是一起上学。
“家宝,别玩泥了!小梅,看好弟弟!”吴普同喊了一嗓子,像只终于被放出笼的小鸟,一溜烟跑出了院门。
初秋清晨的空气带着微凉,混合着泥土、庄稼和路边野草的气息。吴普同跑过熟悉的土路,拐过几户人家,果然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看到了王小军的身影。王小军也背着他的书包,穿着件半新的夹克衫,正百无聊赖地用脚踢着地上的土坷垃。看到吴普同跑来,他眼睛一亮,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普同,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被新老师吓破胆不敢来了呢!”王小军打趣道。
“去你的!谁怕了!”吴普同捶了他肩膀一下,两人立刻像往常一样勾肩搭背起来,刚才那点忐忑似乎也被冲淡了不少。“哎,小军,你爸消息灵通,知道新老师啥样不?男的女的?厉害不?”
王小军摇摇头:“我爸没细说,就说是镇上中心校新分来的,姓林,女的,挺年轻的,刚毕业。具体啥样,待会儿不就知道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不过我听说,四年级开始,功课可就不一样了,要动真格的了。好像镇上初中招生,主要就看四五六年级的成绩呢!”
“啊?”吴普同心里咯噔一下。初中?那似乎还是个很遥远的概念,像村外那片望不到头的庄稼地。但“动真格”和“看成绩”这几个字,像几颗小石子,沉甸甸地落进他刚平静一点的心湖里,又漾起了波澜。他想起自己那些总是徘徊在中游的分数,想起父亲偶尔在饭桌上沉默时深锁的眉头(虽然更多是因为农活和生计),想起母亲那带着期望又怕给他压力的眼神。一种模糊的、名为“升学”的压力,第一次像一层薄雾,笼罩在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天空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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