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刚过,残冬的寒气还像赖皮的狗,在西里村的犄角旮旯里恋栈不去。房檐上的冰溜子滴滴答答,在正午的暖阳下日渐消瘦,可一早一晚的风,依旧带着刮脸的利刃劲儿。地里灰蒙蒙一片,麦苗在冻土下艰难地返青,离春耕还有些日子。农家的冬闲,像被冻住的河面,表面平静,底下却酝酿着开河的躁动。
吴家小院的空气里,那份腊月里因孩子成绩带来的喜气,早已沉淀下去,被一种更具体、更迫切的焦灼所取代。盖房子,不再是纸上谈兵和算盘珠子上的冰冷数字,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全家人的心神。开槽、打地基、买砖、请匠人……桩桩件件,都到了必须落地的时刻。而眼前最硬的骨头,就是砖——那五间正房、三间配房的筋骨血肉。
吴建军的心事,比屋檐上挂着的冰溜子还沉。这些天,他跑窑厂的次数明显多了。村东头的砖窑,像一头巨大的、吞吐着烟火气的怪兽,矗立在初春荒凉的田野上。几座高大的土窑冒着滚滚浓烟,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煤烟味和泥土被烈火煅烧后特有的焦糊气息。拉砖的排车、小推车在窑厂门口进进出出,一片喧嚣繁忙。窑厂老板刘万福,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穿着件沾满窑灰的旧棉袄,正叼着烟卷,站在窑洞口,指挥着几个光着膀子、浑身汗水和黑灰的窑工往外搬那还带着灼人余温的红砖。新出窑的砖块码成小山,在尚显清冷的阳光下,泛着一种沉甸甸的、温热的暗红色光泽。
吴建军远远地看着那堆青砖山,眼神像生了根。他走过去,蹲在离刘老板不远的地方,也点起一支劣质纸烟,闷头抽着。烟味混着窑烟,呛得他眯起了眼。他沉默地看着那些汗流浃背的窑工,看着刘老板熟练地拨拉着算盘珠子,给交钱的主顾点砖、装车。直到一拨人散去,窑口暂时清静了些,他才掐灭了烟头,站起身,走到刘万福跟前。
“刘老板,忙着呢?”吴建军的声音不高,带着庄稼汉特有的低沉和直接。
“哟,建军啊!”刘万福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汗灰,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咋?你家那地基拾掇利索了?准备动手了?”
“嗯,差不多了。”吴建军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些码放整齐的砖垛,“想跟你商量个事。”
“说呗,咱俩谁跟谁,你在窑上也干了这么些年,老熟人了。”刘万福笑着,眼神却带着生意人固有的精明。
吴建军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我想……先拉砖。按你家现在的价,青砖,要一万块。”他顿了顿,看着刘万福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才接着道,“钱……眼下还凑不齐整。你看这样行不?我先拉砖走,今年我在窑上接着干,工钱……工钱抵砖钱。到年底,一准儿给你结清!差一分,我吴建军把名字倒过来写!”
话一出口,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窑洞口吹来的风,带着灼热和烟尘,扑在两人脸上。旁边几个装车的短工也停下了动作,偷偷支棱起耳朵。刘万福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掏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
“建军,不是我不信你。”刘万福的声音慢了下来,带着明显的为难,“咱窑上的规矩,你也知道,都是现钱现货。这年头,谁手里都不宽裕。一万块青砖,这不是个小数目。”他指了指那些还在冒热气的砖垛,“你看看,这窑火一烧,煤钱、工钱、土钱,哪样不是硬邦邦的现钱垫进去?窑上也得周转啊。”
吴建军沉默着,古铜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腮帮子微微鼓起,那是他在用力咬着后槽牙。他当然知道这要求难办。一万块砖,在窑厂干了大半辈子的他,比谁都清楚它的分量和价格。那几乎是他小半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的工钱!可开春在即,匠人等不起,地基等不起,房子更等不起!错过了这个节骨眼,砖价要是再涨,或者刘老板的砖被别家订走了,那才叫抓瞎。
“刘老板,”吴建军的声音更低沉了,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沉重,“我家那情况,你也知道。前些年背着一屁股债,勒紧裤腰带才还清。去年又折腾地基,实在是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现钱。但我在窑上干了多少年了?我吴建军是啥样人,你心里没数?我说到做到!今年我就在你这窑上干,工钱你扣着,年底我保证一分不少把砖钱给你填上!要是……要是实在不行,”他咬了咬牙,声音有些发颤,“我……我把家里那几亩好地的春播种子钱先挪出来,给你凑个零头?”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挪种子钱?那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不到万不得已,谁敢动这个念头?刘万福夹着烟的手指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他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寡言、却像老黄牛一样在窑上干了多年重活的老实汉子。吴建军干活不惜力,从不偷奸耍滑,工钱也从不拖欠。他家的难处,村里人也多少知道些。前些年那笔巨债,硬是靠两口子没日没夜地干还上了,这份韧劲,在西里村也是独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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