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砖同样是个苦力活。一块块沉重的青砖被传递着搬下排车,在地基上指定的区域重新码放整齐。每一块砖落下,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个个坚实的音符,敲打在初春空旷的土地上,也敲打在吴家人的心上。吴普同搬着砖,粗糙的砖面磨得他掌心生疼。他看着眼前渐渐堆高的青砖垛,在灰黄色的土台上显得格外醒目。这不再是泥土,而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到的未来!可这未来,是父亲用肩膀和汗水,用一整年的工钱和沉甸甸的信用赊来的。这青色的砖块,仿佛也染上了债务沉甸甸的色彩。
傍晚,最后一车砖终于卸完。新地基的东南角,整整齐齐地码起了一座青砖小山,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温润而厚重的光泽。吴建军蹲在砖垛旁,伸出手,粗糙的指腹缓缓抚过一块砖冰冷坚硬的棱角,动作轻柔得像抚摸初生的婴儿。他久久地凝视着这座砖山,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卸下重负的疲惫,有赊欠带来的沉重压力,更有一种看着梦想基石终于落地的、近乎悲壮的踏实。
“爸……”吴普同轻轻叫了一声。
吴建军没回头,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
“这么多砖……得花好多钱吧?”吴普同的声音很小。
吴建军沉默了很久,久到吴普同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父亲那沙哑疲惫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像从大地深处传来:
“钱,是人挣的。砖,是地基的骨。骨头硬了,房子才立得住。” 他顿了顿,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目光扫过儿子稚嫩却已带着忧思的脸,“念你的书去。家里的事,有我。”
晚饭后,吴普同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写作业。他坐在油灯下,翻开那本蓝色塑料皮的日记本,久久无法落笔。白天窑厂里刘老板犹豫的眼神,父亲签欠条时紧绷的侧脸,拉砖时那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排车,父亲佝偻如弓的背影,还有那夕阳下沉默矗立的青砖垛……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他提笔,在纸上写下:
“**1991年3月X日,晴,冷。** 今天跟爸去窑厂拉砖了。砖是赊的。爸写了欠条,摁了手印。刘老板开始不想答应。爸说用今年的工钱抵。拉砖的车特别沉,爸拉得很吃力,后背都湿透了。砖很重,磨手。地基上堆了好多青砖,看着很结实。爸摸着砖,看了很久。爸说,砖是地基的骨,骨头硬了,房子才立得住。欠了很多钱,爸说钱是人挣的。我心里有点沉,希望爸在窑上干活别太累。”
写完,他吹熄了油灯。窗外,月色清冷。他躺在炕上,望着黑黢黢的屋顶,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排车木轴不堪重负的呻吟,眼前晃动着那一片沉甸甸的青色。这赊来的青砖,是希望,也是枷锁。新房的根基,在泥土和汗水的铺垫后,终于迎来了第一块有形的基石,而这基石的分量,让这个五年级的少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生活坚硬而冰冷的棱角。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和尘土味道的枕头里,沉沉地睡去。梦里,没有拔地而起的崭新房屋,只有父亲拉着那辆堆满青砖、沉重得仿佛要陷入地底的排车,在一条望不到头的路上,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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