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村西北角的新家,也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吴建军借了张有福家的拖拉机(这次是付了油钱的),突突突地开到了老院门口。打包好的家当——几口旧木箱,装着被褥衣物的包袱,锅碗瓢盆,还有那台珍贵的牡丹牌黑白电视机——被一件件搬上拖拉机的车斗。李秀云抱着那个包着“荣誉墙”的布包,怀里还揣着那块灶台的瓦片,坐进了驾驶室。吴普同和吴小梅帮着把几只惊慌的母鸡塞进竹笼,也放上了车。吴家宝则被新家的新奇感冲淡了离愁,兴奋地围着拖拉机转圈。
拖拉机轰鸣着,拉着吴家所有的家当和记忆,碾过熟悉的村路,驶向崭新的生活。老院门口,只剩下吴建军和吴普同。吴建军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平整的空地,目光在那截黑黢黢的枣树桩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印记刻进眼底。然后,他转过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走。”
父子俩沉默地跟在拖拉机扬起的尘土后面,一步一步走向村西北角。新家的铁门敞开着,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而坚实的光芒。
新家的院子宽敞而空旷。正房五间,配房三间,红砖灰瓦,门窗明亮,在深秋澄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崭新而气派。帮忙搬家的邻居们七手八脚地将家当卸下来,抬进指定的房间。房间里还弥漫着新鲜的石灰和油漆的味道,墙壁雪白,地面是粗糙但平整的水泥地。
李秀云顾不上收拾东西,第一时间走进了宽敞明亮的堂屋。她环顾着四壁,目光最终落在正对大门的那面最平整、最醒目的白墙上。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旧布包,拿出硬纸板,取出里面夹着的三张纸片。她用抹布仔细擦了擦墙壁,然后,像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将吴普同的成绩单、吴小梅的“三好学生”奖状,端端正正地贴在了雪白的墙壁中央。吴家宝那张画着笑脸的成绩单,则贴在了旁边稍低的位置。昏黄的记忆,瞬间点亮了崭新的空间。那几张发黄的纸片,如同从老屋带来的火种,在新家洁白的墙壁上重新燃起,照亮着未来。
接着,李秀云走到厨房(配房中的一间)。新盘的灶台贴着洁白的瓷砖,光可鉴人。她拿出那块从老灶台上取下的、写着名字的旧瓦片,没有把它镶进新灶台里,而是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郑重地放进了新打的碗柜最底层。那是她的根,是过去岁月留给她的唯一凭证,需要珍藏,却不必时时示人。
吴建军默默地整理着农具,将它们整齐地挂在新砌的院墙下。他拿出那把沉重的黄铜钥匙,走到院门口,将两扇深绿色的铁门缓缓拉拢。
“咔哒。”
清脆的锁舌咬合声,在新家空旷的院子里清晰地回荡。他转过身,看着妻子在新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看着女儿在贴着奖状的墙前雀跃,看着儿子好奇地在新房间里穿梭,看着小儿子蹲在西南角崭新的猪圈旁,用小树枝戳着地面。夕阳的金辉洒满崭新的院落,给红砖灰瓦镀上一层温暖的轮廓。
吴普同独自一人,走进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屋。房间不大,但窗户朝南,阳光充足。墙壁雪白,带着石灰水的清新气息。他走到窗边,冰凉的玻璃触感让他微微一颤。透过明净的玻璃,他看到了远处田野里收割后残留的谷茬,看到了老院子方向升起的、属于别人家的袅袅炊烟。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离开了那个充满烟火气、吱呀作响的旧巢,像一只羽翼渐丰的鸟,迁徙到了这片崭新、明亮却尚显陌生的土地上。
他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蓝色塑料皮的日记本,坐在尚未铺褥子的光板炕沿上。笔尖悬在纸上良久,窗外,传来母亲在新厨房里刷锅的声响,清脆而陌生。他深吸一口气,在崭新的篇章里写下:
“**1991年10月X日,晴,冷。** 今天搬家了。拆了老房子,心里很难受。爸砍倒了老枣树,妈哭了,从老灶台里取下一块写了字的瓦片。我也哭了,看着老房子一点点变成平地。拖拉机把东西拉到新家。新房子很亮,墙很白。妈把我和小梅的奖状贴在了新堂屋的墙上。爸锁上了新的大铁门,声音很响。这是我的新房间,有玻璃窗。外面能看到老院子的方向。老房子没了,但新家有了。希望以后的日子,能像这新墙一样,干净明亮。”
他合上日记本,站起身,走到窗边。夕阳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暮色四合,新家的院子里亮起了灯——是明亮的40瓦灯泡!柔和的白光瞬间驱散了黑暗,照亮了雪白的墙壁,照亮了崭新的窗棂,也照亮了少年眼中闪烁的、复杂而充满希望的微光。身后,传来李秀云在新厨房里呼唤吃饭的声音:
“普同——小梅——家宝——吃饭了!”
那声音穿过崭新的门窗,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带着一丝试探性的、属于新家的温度。迁徙的阵痛尚未平息,但生活的车轮,已在这片崭新的土地上,不可阻挡地向前滚动。根,在旧土被剥离的痛楚中,向着更深的未来,悄然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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