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村的年味儿还没散尽,新盖的五间正房在冬日淡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气派。玻璃窗亮堂堂的,映着院子里未扫净的残雪。吴家宝正趴在堂屋簇新的八仙桌边,拿蜡笔在纸上胡乱涂抹,鲜艳的颜色蹭得手指头花花绿绿。吴小梅则对着小圆镜,仔细地给自己扎上那对粉红色的新头绫子,这是年前赶集时母亲咬牙买的,她宝贝得很。吴普同坐在一旁,手里卷着年前用剩下的半挂小红鞭,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没炸响的炮仗剥开,收集里面的黑火药,准备找个铁皮罐子做个小“地雷”。空气里弥漫着过年的油香和淡淡的新木头味。
李秀云端着一簸箕晾得半干的萝卜条进来,脸上带着操劳后特有的疲惫和满足。刚放下簸箕,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隔壁的赵大娘裹着一身寒气挤了进来,头上沾着几片从老槐树上吹落的雪花。
“秀云!秀云!”赵大娘拍打着棉袄襟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股子神秘劲儿,“在家呢?正好!”
李秀云忙迎上去:“他大娘,快屋里坐,喝口热水。啥事儿这么急慌慌的?”
赵大娘摆摆手,没往里走,就站在堂屋门口,朝屋里几个孩子瞟了一眼,凑近李秀云耳边:“邻村赵瞎子家,今儿开门了!都说正月里算卦顶灵验,尤其是给娃娃们算前程!我琢磨着,咱两家一块儿去?给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算算,也给你家三个宝贝疙瘩瞧瞧?新屋也立起来了,日子眼见着往上走,问问前程,心里也托底不是?”她眼睛瞟着那亮堂的新屋,语气里满是撺掇。
李秀云心里咯噔一下。刚还清那压了全家十来年的巨债,又盖起这亮堂堂的新房,日子确实像从烂泥坑里爬到了平地上,透亮了许多。可“前程”这两个字,像一颗石子投进刚平静下来的心湖,又激起涟漪。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屋里的三个孩子:普同专注地弄他的火药,小梅对着镜子抿嘴笑,家宝还在胡乱画着。他们会长成什么样?会不会像建军和自己,一辈子跟土坷垃较劲?会不会……也有出息?
一股说不清是期盼还是忧虑的情绪抓住了她。她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犹豫着:“这……能准么?建军知道了怕是……”
“哎呀!他个老爷们懂啥!”赵大娘一挥手,打断她,“咱悄悄去!给孩子算,又不是给咱自己算!图个心安!再说了,你瞅瞅你家这光景,大儿子念书越来越上道,闺女也灵醒,小儿子虎头虎脑,指不定哪个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哩!去问问,总没坏处!”
“文曲星”三个字,像带着钩子,一下子钩住了李秀云心底最隐秘的盼望。她想起普同去年期末考试排到了第五,想起小梅年年拿回的三好学生奖状,心头的天平彻底倾斜了。她回头,声音不大,却带着决定:“普同,小梅,家宝,穿上厚棉袄,跟妈出去一趟。”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别告诉恁爹。”
三个孩子不明所以。吴普同放下火药,吴小梅赶紧把宝贝镜子收好,吴家宝胡乱把蜡笔一推。李秀云翻箱倒柜,找出几张带着油墨香的新票子揣进贴身的衣兜,又抓了两把自家炒的南瓜子塞给赵大娘,算是人情。锁好新崭崭的院门,两大三小,顶着渐渐大起来的西北风,踏上了通往邻村的小路。
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路两旁是收割后空荡荡的田野,覆盖着薄薄的、脏兮兮的雪壳,像一张巨大的、打了补丁的灰白毯子。枯黄的草茎在风中呜呜作响。吴家宝缩着脖子,把手揣在吴普同的棉袄袖筒里取暖,小脸冻得通红。吴小梅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角,新头绫子在风里一跳一跳。吴普同心里嘀咕着算卦是啥样,既有点好奇,又有点莫名的抵触。
邻村比西里村显得更破败些。赵瞎子家在村西头,孤零零的两间土坯房,墙皮剥落得厉害,像长了癞疮。院墙塌了半截,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杵在院门口,枝桠光秃秃地指向阴沉的天空,风一过,发出呜咽般的怪响。还没进门,一股混合着劣质旱烟、陈年灰尘和说不清是什么草药的怪味就钻进了鼻孔。
屋里光线极暗,唯一的窗户被厚厚的旧棉被堵得严严实实。一盏小煤油灯搁在坑坑洼洼的土炕桌上,豆大的火苗昏黄地跳动着,勉强照亮炕上一个枯瘦的人影。赵瞎子盘腿坐着,穿着看不出颜色的旧棉袄,脸上皱纹深得如同刀刻,眼皮耷拉着,只露出浑浊的眼白。他手里摩挲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棍,旁边放着一个油腻腻的签筒,里面插着些颜色发暗的竹签。
炕下挤挤挨挨已经坐了好几个人,都是附近村子来的妇女,带着自家的孩子。空气污浊,弥漫着劣质烟叶的呛人味和人体散发的酸腐气。孩子们大都怯生生的,依偎在母亲身边,不敢出声。李秀云和赵大娘好不容易在炕沿边找了个空,让三个孩子挨着自己坐下。吴家宝被屋里的味道和昏暗吓得直往李秀云怀里钻。
赵瞎子似乎对来人毫无反应,只是用枯枝般的手指,慢悠悠地捻着炕桌上散落的几枚磨得锃亮的铜钱。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煤油灯芯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屋外寒风穿过破窗缝的尖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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