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日子,像被这七月的骄阳晒蔫了的玉米叶子,绵长、粘稠、无所事事地耷拉着。蝉鸣是唯一的刻度,从清晨撕扯到黄昏,将时间切割成一片片令人昏昏欲睡的碎片。吴普同躺在堂屋门洞下的凉席上,身下的苇席被汗水洇湿了一小块,黏糊糊地贴着背脊。他手里捏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物理练习册,目光却空洞地穿过敞开的院门,落在门外被烈日烤得发白的土路上。几只绿豆蝇嗡嗡地在堂屋门口盘旋,执着地寻找着缝隙。
父亲吴建军天不亮就推着他那辆挂满冰霜、沉重如山的冰糕车出门了,车辙在寂静的村路上留下两道湿漉漉的、又迅速被蒸干的痕迹。院子里,只剩下母亲李秀云在灶房里忙碌的、细碎的声响,以及猪圈里偶尔传来的、沉闷的猪哼唧声。
“普同,”李秀云的声音从灶房门口传来,带着一丝试探和不容置疑的意味,打破了门洞下的沉闷,“今儿上午没啥事吧?”
吴普同一个激灵坐起来,心里咯噔一下。母亲这种语气,通常意味着有“任务”了。“没……没啥事。”他含糊地应着,预感不妙。
“那正好,”李秀云撩起围裙擦了擦手,走到门洞下,指了指西边角落那个半敞着的猪圈,“圈里的粪积得厚了,味儿也冲。你爹出去卖冰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趁着上午日头还不算最毒,你给起了吧?粪都扔到院墙外头街边堆着。等下午凉快点,咱娘俩再套排车拉到咱家玉米地地头去,堆好了,收秋后种麦子当底肥。”
起猪粪!
这三个字像三块沉甸甸的土坷垃,砸在吴普同的心上。他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胃里一阵轻微的反酸。猪圈那浓烈刺鼻、混合着氨水、腐殖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发酵气息的味道,瞬间在鼻腔里复活了。那黏腻、深褐、甚至泛着墨绿色的污秽,那嗡嗡乱飞、挥之不去的绿头苍蝇……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这活计,从来都是父亲吴建军包揽的,他最多在旁边递递工具,从未真正跳进那个“粪坑”里。
“我……我一个人?”吴普同的声音带着迟疑,甚至有点不易察觉的抗拒。
“嗯,”李秀云看着他,眼神里有催促,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体谅,“你大了,该学着干点重活了。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啥活都顶上了。去吧,换上雨鞋,戴上草帽,铁锹就在猪圈墙根靠着呢。”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干完了,晌午给你煎俩鸡蛋。”
煎鸡蛋的许诺像一点微弱的火星,瞬间被“起猪粪”的沉重感淹没了。吴普同看着母亲转身又进了灶房的背影,知道这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拖着步子走到西墙根。那里靠着一把老旧的方头铁锹,木柄被汗水和岁月磨得油亮光滑,锹头边缘带着暗红色的锈迹。旁边,是一双沾满干涸泥巴的高腰黑色胶皮雨鞋。
他换上沉重的雨鞋,胶皮闷热,很快脚底就捂出了汗。又拿起那顶豁了边的旧草帽扣在头上,草帽边缘的麦秆有些扎脖子。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足毕生的勇气,他推开猪圈那扇吱呀作响、油腻腻的木栅栏门。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滚烫的、带着发酵酸腐气息的热浪,混合着刺鼻的氨水味,猛地扑面而来!像一记无形的闷棍,狠狠砸在脸上。吴普同被熏得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他连忙捂住口鼻,屏住呼吸,踉跄着退后一步,靠在猪圈粗糙的砖墙上,大口喘着气。
猪圈不大,用半截砖墙围成。靠里是猪睡觉的、用木头和稻草搭的简易棚子,两头半大的白猪正躺在棚子下的阴影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外面是它们活动的“院子”,此刻,这片不大的泥土地面,已经被厚厚的、深褐近黑的猪粪和沤烂的草屑、食物残渣完全覆盖。粪便在烈日的蒸烤下,表面结了一层硬壳,但边缘和踩踏过的地方,依旧呈现出一种黏腻、湿滑、泛着油光的深褐色,甚至能看到一些未消化的玉米粒。无数绿头苍蝇在粪堆上空兴奋地盘旋、俯冲、降落,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像一层移动的黑云。
靠近猪圈外墙的底部,离地面约半米高的地方,开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口,用一块活动的砖头堵着。这就是往外扔粪的通道。
吴普同定了定神,强忍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和视觉冲击,硬着头皮跳进了猪圈。雨鞋立刻陷进了黏腻的粪泥里,发出“噗嗤”一声闷响。一股滑腻、冰凉又带着发酵余温的触感瞬间透过薄薄的胶皮传到脚踝。他胃里又是一阵翻腾,赶紧稳住身形。
他走到墙边,用力拔掉那块堵洞的砖头。一股稍微流通些的空气涌进来,夹杂着外面尘土的气息,让他稍微好受了一点。他拿起靠在墙边的铁锹,深吸一口气——立刻又被浓烈的气味呛得咳嗽起来——然后,弯下腰,将沉重的方头铁锹狠狠插进那层半硬半软的粪堆里!
“嘎吱——”
一种沉闷、粘滞、带着巨大阻力的感觉从锹柄传来,仿佛插进了一团浸透了油脂的烂泥。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往下踩锹柄,同时双臂用力往上撬!一大块深褐色、夹杂着未消化草梗和食物残渣、散发着浓烈气味的粪块,被艰难地铲了起来。粪块沉甸甸的,边缘还在往下滴淌着粘稠的黑褐色汁液,引来更多的苍蝇疯狂地叮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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