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年的盛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按在西里村的脊背上。麦收的喧嚣早已褪去,空气中弥漫着麦茬在烈日下焦糊的苦味和泥土被彻底烤干的尘土气息。蝉鸣声嘶力竭,仿佛也在这无休止的酷热中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有气无力地吊在杨树梢头。
吴建军从北京工地回来收麦子,一直还没走,现在帮人家打短工。同时也是为吴小梅的事发愁。
吴家小院的堂屋里,却像沉在冰窟窿底。门窗紧闭,试图隔绝外面汹涌的热浪,却只让屋内沉闷的空气更加凝滞,带着一种绝望发酵的酸腐味。吴小梅蜷缩在炕梢,脸朝墙壁,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幼鸟,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单薄的碎花小褂裹着她瘦削的肩膀,随着压抑的抽噎微微耸动。那份刺眼的、宣告她与镇中无缘的成绩单,像一片烧红的铁片,被她死死攥在手里,揉成了一团咸涩的纸团。眼泪无声地洇湿了枕席,留下深色的印记。
李秀云坐在炕沿,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把蒲扇,却忘了扇动。她看着女儿蜷缩的背影,看着她那两条曾经骄傲地甩在脑后的麻花辫此刻凌乱地散在枕上,心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灶房里,锅台冰冷,午饭的碗筷还堆在盆里,无人收拾。羊圈里,两只小羊羔似乎也感知到这令人窒息的悲伤,停止了嬉闹,依偎在母羊身边,发出细弱不安的“咩咩”声,更添几分凄凉。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小院的死寂。吴建军回来了。他刚从邻村帮人打短工回来,一身深蓝色的粗布褂子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精瘦黝黑的脊背上,裤腿上沾满了泥浆和麦芒。他肩上扛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锄头,脸上带着烈日曝晒后的疲惫和尘土。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沉闷和炕上那无声啜泣的小小身影,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身上那点劳作后的热气。
他放下锄头,脚步顿在堂屋门口。目光扫过妻子那张写满愁苦和无助的脸,再落到女儿那剧烈颤抖的肩膀上。不用问,答案已经刻在空气里。就是因为那张他曾无数次幻想过的、印着女儿名字的镇中录取通知书,终究是没来。
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失望感,混杂着对妻女的心疼,沉甸甸地压在了吴建军的心口。他黝黑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眉头中央那两道深刻的竖纹拧得更紧,像用刀刻上去的。他沉默地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冰凉的井水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灼人的闷火。水珠顺着他青筋凸起的脖颈滚落,砸在汗湿的衣襟上。
放下水瓢,他抹了把脸,走到炕边。粗糙的大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女儿蜷缩的背上。那单薄的肩胛骨在他掌心下剧烈地颤抖着。
“小梅……”他唤了一声,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
吴小梅的身体猛地一僵,哭声瞬间哽住,只剩下更剧烈、更压抑的抽噎。
“哭啥,”吴建军的手掌笨拙地、一下下拍着女儿的背,试图传递一点力量,“一次考不上,天塌不下来。”这话说得干巴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天是没塌,可女儿心里那座叫“镇中”的山,塌了。
李秀云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声音带着哭腔:“建军……咋办啊?孩子心里难受……这书……总不能真不念了吧?她才多大……”她说不下去了,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喉咙里。
吴建军没立刻回答。他收回手,走到堂屋中央那张八仙桌旁坐下。桌面上空荡荡的,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深陷的眼窝。他摸出别在腰后的旱烟袋,捏了一小撮烟丝,塞进黄铜烟锅里。手指有些抖,划了几次火柴才点着。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念!咋能不念!”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烟锅里的火光明灭,映着他眼中骤然亮起的、近乎凶狠的执拗光芒,“我吴建军的闺女,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像一把生锈的铁犁,重重地插进了现实的冻土。
第二天,吴建军没有再去邻村打短工。他换上了那件平时舍不得穿、浆洗得发硬的灰色“的确良”衬衫——领口袖口虽然磨损得起了毛边,但好歹是件“体面”衣裳。又翻出那双只在过年走亲戚时才穿的、鞋底已经磨薄了的黑布鞋。他对着院里水缸那浑浊的水面,仔仔细细地刮了胡子,用清水把脸和脖子搓洗了好几遍,直到露出被晒得黧黑的底色。
“我出去一趟。”他对忧心忡忡的李秀云说,没有解释去哪里。
李秀云看着他刻意收拾过的样子,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她张了张嘴,想说“算了吧,别太难为”,可看着丈夫眼中那股不容置疑的狠劲,最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低声嘱咐:“……当心点。”
吴建军没再说话,推起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二八大杠,跨了上去,朝着柳林镇的方向用力蹬去。车轮碾过滚烫的土路,扬起一溜呛人的黄尘。烈日炙烤着他的脊背,汗水很快浸透了那件“的确良”衬衫,紧贴在皮肤上,黏腻不堪。他顾不上这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他:砸锅卖铁,也要给闺女砸开镇中那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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