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立刻接话。灶房里烧开的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叫声,李秀云像是被惊醒,慌忙下炕去处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沉默。欣慰?或许有一点,父亲在为他们的长远考虑。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这意味着,刚刚因为妹妹病情稳定而稍有喘息的家庭经济,将再次被拉紧,甚至可能超越极限。那笔刚刚还清的旧债,那持续不断的药费,现在又要加上一笔数额绝不会小的新宅基地费用和未来的盖房巨款。钱从哪里来?答案显而易见——父亲和弟弟那更加拼命、更加漫长的打工生涯,母亲更加精打细算、节衣缩食的日常,以及可能再次向亲戚开口的艰难。
吴建军似乎并不期待热烈的响应,他了解这个家庭的沉默。他自顾自地划着火柴,点燃了那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庞显得更加黝黑和坚毅。“这事,我琢磨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批地的事,我去跑。”
吴建军是说干就干的性子。没过几天,他果然拿着盖了村里红章的申请表和一堆手续回来了。新宅基地批下来了,位置就在现在这套房子的北边,隔着一条窄窄的土路和另一排人家。这次和上次在村西北角申请那片荒地不同,那片地原本是洼地,垫土工程巨大,但地价便宜。而这次是村里规划内的新增宅基地,紧挨着现在的住宅区,位置好了许多,但需要缴纳的费用也水涨船高。具体是多少,吴建军没有明说,只是在饭桌上含糊地提了一句“比上次那一片贵不少”,吴普同想问,看到父亲那疲惫而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只看到母亲李秀云在听到这句话时,眉头不易察觉地锁紧了,收拾碗筷的动作也带上了几分沉重。
宅基地的手续刚办利索没几天,家里的土还没开始动,吴建军就带着吴家宝,再次背起那个鼓鼓囊囊、印着“化肥”字样的编织袋行李,踏着黎明前的黑暗,去赶通往县城的早班车,返回石家庄的工地了。钱,像催命的符咒,让他们不敢有丝毫停歇。
家里,又只剩下吴普同、母亲和妹妹。新的忙碌,紧接着就开始了——拉土,垫地基。
新的宅基地上,还长着些稀疏的杂草和几棵低矮的灌木。吴普同和母亲先用铁锹和镐头,将这些清理干净。然后,便是仿佛没有尽头的拉土工程。土源还是像上次一样,来自自家那块准备种红薯的闲地。吴普同拉着那辆父亲用了多年、车把被手掌磨得油亮的排子车,母亲在后面推着。一锹一锹,将那些带着湿气的、深褐色的生土装满车斗。绳子深深地勒进吴普同不算宽阔的肩膀,他俯下身,用力蹬地,车轮在松软的土地上压出深深的车辙,缓慢地向前移动。母亲在后面,双手死死抵着车帮,身体前倾,几乎与地面平行,额上的汗珠滴落在干燥的土路上,瞬间就被吸走,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
一趟,又一趟。从日出到日落,单调而疲惫。炽热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着,汗水迷了眼睛,腰背因为长时间的弯曲和用力而酸痛难忍。手掌上,即使戴着母亲用旧布缝制的手套,也很快磨出了新的水泡,火辣辣地疼。吴普同看着母亲那同样被汗水浸透的后背和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关节粗大、布满裂口的手,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闷得喘不过气。
他望着眼前这片刚刚平整出来、还远远不够高的地基,又回头看了看不远处自家那栋几年前同样靠这样一车车泥土垫起来、如今已住进去的青砖瓦房,一股巨大的、带着宿命感的悲哀和茫然,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村里的男人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少年时外出打工,或是在土地上刨食,攒下一点血汗钱,然后像蚂蚁搬家一样,一车车拉土,一块块砌砖,盖起几间勉强能遮风避雨的房子。然后,娶妻,生子。孩子长大了,再重复这个过程:外出打工,攒钱,为儿子盖房,为儿子娶媳妇……一代又一代,循环往复,仿佛一个看不见出口的莫比乌斯环。钱,就像指缝里的沙子,似乎永远也存不住,刚刚看到一点希望,立刻就被下一轮的人生任务吞噬得干干净净。
他,吴普同,这个村子里罕有的大学生,难道最终也无法摆脱这个循环吗?他拼命读书,考上大学,学习那些看似高深的计算机语言和畜牧知识,最终的目的地,难道也只是为了回到这片土地上,重复父辈的宿命,为了一方宅基地、几间砖瓦房而耗尽一生吗?知识,真的能带他走向一条不同的路吗?他看着远处在暮色中升起袅袅炊烟的村庄,看着那些同样在为了儿子、为了房子而劳碌奔波的同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根连接着他与这片土地的脐带,是如此坚韧,又如此沉重。新的地基刚刚开始垫土,而那条似乎注定的、旧的生活轨迹,却仿佛已经在他面前清晰地铺展开来,沉重得让他这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与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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