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的空调总比外面凉三度,冷气裹着甜腻的奶油香撞在脸上,混着地下停车场飘上来的尾气味,像块发馊的蛋糕。我扯着妈新买的碎花裙角,手指抠着裙摆上歪歪扭扭的蝴蝶结——那结打得太松,线头刺得手心发痒,像有只细蚂蚁在爬。
妈,就一个币。我仰着脖子晃她的胳膊,玻璃柜里的游戏机在身后闪得像块浸了油的五花肉,彩灯顺着柜角往下淌,在地板上洇出片晃动的光斑。打一次就好,打完我就跟你去买酱油,瓶子我来拎。
妈把手机往挎包里一塞,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按了下锁屏键,银亮的光在她眼下的黑眼圈上滑过,像道没擦干净的泪痕。说了不行。她的声音黏糊糊的,像刚含过糖,舌尖还沾着甜味,你爸这个月奖金还没发,酱油钱得省着花。再说了,那机器吞币跟吞命似的,去年你表哥就在这儿输了半个月零花钱。
她往旁边的休息椅上一坐,帆布包地砸在金属扶手上,震得椅面嗡嗡响,椅腿上的锈屑簌簌往下掉。我看着她掏出手机重新点开屏幕,拇指在上面戳来戳去,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包包子的面粉,白得像墙皮,嵌在指甲的沟壑里,像没洗干净的骨灰。
那我去那边看看。我说,眼睛还黏在游戏机的摇杆上。
妈没抬头,挥了挥手,银镯子在腕子上转了个圈,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像谁在远处摇铜铃。
游戏机区的地毯厚得能陷进半只脚,我踩着那些印着卡通小人的图案往前走,鞋底黏着块泡泡糖,每走一步都能听见的一声,像谁在背后吐口水。旁边的投篮机响,篮球砸在篮板上,弹回来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带着股汗酸味。
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吓得我差点把脚边的游戏机台撞翻。旁边站着个小女孩,梳着两个羊角辫,红绸带在辫梢上打了个死结,勒得头皮发红,像挂了两个血瘤。她手里捧着个塑料筐,里面的游戏币堆得冒尖,边缘的硬币滚来滚去,发出哗啦啦的响,像撒了把碎金子,晃得人眼睛疼。
我妈给我买了一筐。她把筐往我面前递了递,硬币的寒气透过塑料渗过来,冰得我手指发麻,指节都在打颤。一起玩?
她的脸白得像刚从冰柜里捞出来的馒头,颧骨却透着不正常的红,像被人扇了耳光。嘴唇红得发亮,像抹了我妈藏在衣柜顶上的胭脂——那胭脂是外婆的遗物,据说当年是从坟地里捡来的,红得发暗,涂在纸上能晕出黑边。
我盯着她筐里的游戏币,那些圆滚滚的金属片在灯光下闪着光,边缘的齿痕看得清清楚楚——是最新款的,比柜台里卖的厚一圈,上面印着的小熊图案还带着毛刺,像是刚从模具里抠出来,没来得及打磨。
玩那个打地鼠的?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手心烫得像揣了个烤红薯,烫得我皮肤发疼,我打得可准了,上次把机器捶得冒火星,老板都没敢说啥。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就被她拽着往前跑。她的指甲缝里塞着黑泥,刮得我手腕生疼,几道红痕顺着血管往上爬,像要钻进皮肉里。可我没空喊疼——游戏机的音乐已经炸响在耳边,的捶打声里,她把一枚游戏币塞进投币口,铁屑似的碎屑从里面掉出来,落在她手背的疤痕上。
那道疤从虎口一直爬到指根,像条没褪干净的蛇,边缘泛着青黑,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打地鼠机的锤子被我攥得发热,木柄上的防滑纹嵌进掌心,留下几道红痕,渗出血珠沾在木头上,像涂了层红漆。小女孩站在旁边拍手,辫梢的红绸带扫过机器按钮,的提示音突然变调,像被掐住了脖子的猫,尖细得能刺破耳膜。
该你了。她把筐往我怀里一塞,硬币的重量压得我胳膊发酸,肘关节咯吱作响,我去买瓶汽水,你先玩着。
她转身往饮料机那边走,背影在闪烁的灯牌下忽明忽暗,羊角辫随着步子甩来甩去,红绸带却像被冻住了似的,僵硬地贴在背后,一动不动。我盯着她的鞋看——那是双小红鞋,鞋头镶着块亮片,可左脚的鞋跟歪得厉害,像被人踩扁了的易拉罐,鞋帮上沾着些深褐色的印子,凑近了闻,有股铁锈混着土腥的味道。
游戏币在筐里滚来滚去,我摸出一枚往机器里塞,金属碰撞的瞬间,机台突然剧烈震动,屏幕上的地鼠头像扭曲成一团,血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瞳孔里映出我的脸,脸色白得像纸。
怎么回事?我手忙脚乱地拍机器侧面,却摸到一块黏糊糊的东西,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是铁锈混着奶糖的味道,甜得发腥。指尖的黏液拉丝,像蜘蛛丝一样缠在指节上,甩都甩不掉。
别碰!
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手里没拿汽水,反而攥着根鞋带,黑黢黢的,上面沾着草屑和泥块。她一把打掉我的手,自己用袖子擦了擦机台,袖口露出的胳膊上,有圈青紫色的印子,像被绳子勒过,边缘还沾着点纤维,是粗麻绳的纹路。
我妈说,这机器脏。她重新投了枚币,屏幕瞬间恢复正常,地鼠们规规矩矩地探出头,我们去玩赛车吧,那个不用碰机器。她说话时,嘴角往两边扯,露出尖尖的牙,门牙缺了个角,黑洞里塞着点什么,黑乎乎的,像没嚼完的煤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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