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仔痛得蜷缩成一团,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语无伦次地用蹩脚的西班牙语求着饶。
陈九舔了舔干裂得快要渗出血的嘴唇,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脚下的镣铐是种植园主的杰作,脚镣用料很重,没有工具很难弄断。白天上工时候监工会把脚镣串在一起,晚上才会解开。
他来得不久,却已经学会用畜生的方式活着。
低头、驼背、不说话、不看人、不思考......成为行尸走肉。
可是还有人比他更苦。
这条人链里还有唯一一个女人,阿萍。
一个裹了小脚的女人,竟也能和他们这些壮劳力一起,在这毒日头底下干着同样沉重的活计,这让陈九每次看到她那瘦弱却又倔强的身影时,都会下意识地低下头,沉默不语。
他不敢多看,怕会想起远在家乡的阿妈。
她的脚镣比男人们的要轻巧一些,但这并非监工发了善心。那减轻的重量,是用她每周都要去监工房里“学习西班牙语”换来的……上一次,从那间紧闭的屋子里传出的惨叫,让整个工棚的男人都低下了头,没人敢多说一句话,也没人敢多看一眼。
其实,她若是肯“听话”一些,便不必跟着陈九他们一起,在这甘蔗地里受这份苦。可这女人性子刚烈,每次被拖进那间屋子,都会拼死反抗,惨叫怒骂,让那些鬼佬监工大失所望,恼羞成怒之下,便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砍蔗、运蔗、熬糖……日复一日,无穷无尽。
陈九拖着脚镣刚走完一趟,监工的铜哨便刺进耳膜。疲惫的汉子们立刻扑向蔗田,像饿狼抢食。砍不够数?全队饿饭。
“快些干,后生仔。”
那是队伍里年纪最大的梁伯在提醒他。
太阳毒得能剥皮,陈九握刀的手已经麻木。忽然右眼炸开剧痛……..飞溅的甘蔗纤维扎进瞳孔,像辣椒水泡过的针。
“挺直!走!”
梁伯的肘顶猛击他后腰,毫不客气。
他是队伍里年纪最大的,也是甘蔗园里来的最早的一批华工,平时沉默寡言,也不说自己的名字,甘蔗园的华工都叫他梁伯。
大家都隐隐得挺敬重….或是畏惧他。
新来的“猪仔”私下议论,说梁伯年轻时曾是个武师,手上有十几条人命;也有人说他是个漕帮的舵主,因帮派争斗才被迫出洋;还有传言称他是个落魄的秀才,因为得罪了官府才变卖家产,漂洋过海。
无论哪个版本,陈九只知道一点......这老人身上有一股常人难及的沉稳与坚韧。
八人锁链阵再度移动时,陈九的右眼已经蒙上血雾,世界变成模糊的猩红色。
除了眼睛看不清楚,鼻子里闻到的那股烤面包的焦香,却让他更加痛苦难当……
新鲜黄油混合着焦糖的香气,像钩子一样勾得他那早已空空如也的胃袋阵阵抽搐。
穿制服的监工胡安,此刻正悠闲地倚在不远处的木板房旁,慢条斯理地将涂满了鹅肝酱的面包送进嘴里,吃得满嘴是酱。
阿萍的竹笠悄悄倾斜,她故意撞了一下盛满甘蔗汁的木桶,趁着监工没发现快速用手指蘸了一下糖水。
“闭眼。”
这潮州女人趁监工没回头,快速地替他擦揉了下眼球。甜水渗入伤口,竟然比西班牙人发的劣质药膏更镇痛。
————————————
正午休息的钟声,毫无征兆地突然敲响。陈九刚捧起那只用半边椰壳做成的破碗,便看见三个膀大腰圆的黑奴,拖着一块宽大的木板,从远处走了过来。
木板上,躺着一个早已奄奄一息的福建少年,浑身长满了令人作呕的红色疱疹,手腕上,还胡乱系着几页被撕碎的、印着西班牙文字的纸张。
“白番怕血。”
梁伯突然耳语,混浊的眼珠一闪一闪。
陈九没听懂梁伯话里的意思。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为他解释道:“那些鬼佬男女不忌,这后生仔是一个监工的相好,做的时候出了血,又被那鬼佬瞧见身上长了红疹子,怕是染上了什么脏病,所以才急着要弄个什么驱魔仪式,把他烧成灰,撒进甘蔗田里当肥料。”
———————————————
焚尸堆准备好了。
梁伯叹了口气敲了敲铁皮桶,十六名华工立刻匍匐成圈,这是这是华工出海多年默认的规矩,给病患送终时,活人要当死人的棺材盖。
那个早已病入膏肓的福建少年,被两个监工粗暴地拖到了圆圈的中央。他的身上,被胡乱洒满了印着《马太福音》经文的纸片,据说是请来的西班牙神父施下的驱邪法术,能净化他那被魔鬼玷污的灵魂。
陈九不禁想起刚认识这个福建少年的模样.......彼时他还很爱干净,言谈举止间透着书香门第的气息。他说他父亲是广雅书院的讲席,家道中落才不得不出洋谋生。而今,这个满怀希望的年轻人,却要以如此屈辱的方式结束自己短暂的生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九两金请大家收藏:(m.x33yq.org)九两金33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