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役送走了曹老爷,和几个商人代表。
卢九与何连旺相对而坐,面前的菜肴早已冷透,两人却都毫无食欲。
曾经赖以为生的江湖规矩、葡人庇护、金钱网络,在那些来自金山的枪口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他们被客气地“请”了回来,甚至还得了一份“压惊礼”,却感觉脖子上始终悬着一柄看不见的刀。
“何老板,”卢九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曹善允的提议,你以为如何?借朝廷和英国人的力……”
何连旺摇了摇头,
“此计险甚。引狼驱虎,焉知狼不入室?朝廷若真的介入,这澳门还是你我做生意的澳门吗?香山县令的胃口,你我不是不知。至于英国人……”
他冷哼一声,“香港的总督,巴不得澳门越乱越好。他们只会逼澳葡签订更多利英条款,怎会真心助我等?”
“事情捅出去,英国人找个借口封锁海路,或者真的打了起来,你我生意还怎么做?”
“不打起来,事情还只是江湖纷争,一旦上秤,我等如何自处?”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更何况,你我只被囚一日,曹善允却当晚即被礼送回家。这其中意味,你还不明白吗?那些人,对曹家这等与前山寨、香山县衙关系匪浅的士绅,心存顾忌,甚至有意疏远,明显是不想跟朝廷扯上关系。他们真正要铲除的,是你我这等靠赌、靠烟、靠猪仔发财,又与葡人纠缠太深的人。曹老爷自是稳坐钓鱼台,我等却是砧板上的鱼肉!”
这番话刺破了卢九最后一丝侥幸。
他脸色十分难看,闭眼思量。
就在这时,管家脸色苍白、几乎是踉跄着跑了进来,
“老爷!何老板!他们……他们到了!已经到了园子大门!”
卢九和何连旺猛地站起,心脏几乎跳出胸腔。该来的,终究来了。
“来了多少人?”
何连旺急问,手不自觉地按向腰间,却摸了个空。
“我只看见四个!”管家咽了口唾沫,
“为首的自称是太平洋渔业公司的代表,还有个煞神老鬼,另外两个,像是……像是洋行里的师爷状棍,一个华人,一个鬼佬!”
四人?只来了四个?
卢九与何连旺对视一眼,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觉得那无形的压力更重了。这不是来火并的架势,这比火并更令人心慌。
他们强作镇定,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走向楼梯口。
四个人,正从楼下缓步而上。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旧金山太平洋渔业公司的理事张阿彬。
他穿着一身深色长衫,却一点没有文人气质,皮肤格外的黑,脸上还挂着惊奇的神色,倒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仿佛不是来谈判,而是来瞧新鲜。
身后左边一人,年纪很大,一身半旧的靛蓝竹布衫,眼神很凶。
右边那位,是伍廷芳,他们见过,香港殖民地第一位华人执业大律师,林肯法学院的高材生。
他的出现,瞬间让几人意识到,今晚绝不是江湖“讲数”。
跟在最后面的,是一个身材高壮、面色红润的西洋人,约莫四十岁年纪,同样西装革履,提着一个更显沉重的皮箱,脸上是一种混合着职业性礼貌与隐隐傲慢的表情。
“卢老板,何老板,深夜叨扰,万分抱歉。”
张阿彬率先拱手,“实在是有要事相商,不得不冒昧前来。”
“张理事哪里话,您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快请进!”
卢九挤出热情的笑容,侧身将众人让进那间奢华却气氛凝重的餐厅。
四人依言落座。
“这位先生是……?”何连旺看向那西洋人,试探着用英语问道。
张阿彬没说话,伍廷芳看了他一眼,“请允许我介绍,约翰·史密斯先生,代表太平洋渔业贸易公司的法律顾问。”
史密斯先生微微颔首,“晚上好,先生们。我受权代表我的客户处理所有关于他们在珠江三角洲商业及法律利益的事宜。”
伍廷芳开门见山:“卢老板,何老板,时间宝贵,我们就开门见山。今晚前来,系代表太平洋渔业公司,同两位倾一倾澳门乃至整个劳工贸易的未来。”
卢九和何连旺互相对视一眼。
对方有备而来,律师、洋人、全套的西式做派,这分明是不准备给他们任何闪烁其词或依循旧例讨价还价的机会。
卢九深吸一口气,
“张理事,”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江湖人的诚恳,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诸位手段通天,在广州、澳门做下好大事业,我卢九佩服!江湖规矩,成王败寇,我认。敢问几位究竟意欲何为?
或者说,陈九先生意欲何为?”
阿昌叔呲笑一声,看了卢九一眼。
卢九心头发颤,接着说道,
“若是求财,一切好商量!澳门赌业、烟业、航运,每年金山银海,卢某愿与共享其利!只求一条活路,日后也好鞍前马后,为九爷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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