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九年初,苏门答腊的雨季仿佛没有尽头。
雨水无休止地倾泻下来,将整个德利种植园泡成了一片巨大的烂泥塘。
烟草田里的积水映着昏暗的天光,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从高脚搭建的“长屋”望出去,天地间只剩下灰与绿两种颜色,单调得让人心慌。
阿茂蜷缩在长屋角落里属于自己的那一小块铺位上,借着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微光,又一次清点着他藏在竹筒里的“钱”。
那不是真正的钱。是种植园自己烧制的陶瓷币,圆形,土褐色,中间有一个方孔,一面印着种植园的荷兰文缩写“DM”,另一面印着代表面值的数字。
工头们管它叫“公司钱”,猪仔们则私下里叫它“瓦片”。
这种瓦片,在种植园的范围之外,连一块像样的番薯都换不来。
但在这里,它是命。每天六七个时辰的苦役,换来的就是这么一两块冰凉的瓦片。
用它,可以在种植园内的“吉歹”(Kedai,马来语商店的意思)里,买到贵得离谱的米、咸鱼干、烟草,甚至是能让人短暂忘记痛苦的鸦片膏。
有个读过书的劳工私下里说,这种只能在种植园里使用的瓦片是控制他们的恶毒手段,是拴在他们每个人脖子上的缰绳,可他们没得选。
说完这句话,那个劳工没几天就病死了。
阿茂的竹筒里,已经积攒了厚厚一叠。
他今天没有数,只是用手掂量着那沉甸甸的分量。
这分量,是他用八年的血汗换来的。
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他像一头被蒙上了眼睛的牲口,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天不亮就起床,喝一碗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粥,然后跟着大队人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烟草田。
育苗、除草、施肥、捕虫,最后是小心翼翼地采摘那些娇贵的烟叶。
头顶是能把人烤干的烈日,脚下是能吞噬脚踝的滚烫泥土,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烟草叶的辛辣和各种蚊蚋飞虫。
监工不是本地的爪哇人就是巴塔克人,是荷兰人的狗,他们手里的藤鞭从不认人。
任何一点怠慢,换来的就是一顿皮开肉绽的抽打。
阿茂的背上,永远都是旧的鞭痕叠着新的。
他吃的,永远是定量的糙米饭,配一小撮盐和几条指甲盖大小的咸鱼干。
那鱼干又腥又咸,仿佛是用海水直接腌的,但那一点点咸味,却是补充体力的唯一来源。
雨季的时候,能分到一些咸菜,那就算是改善伙食了。
喝的,就是从附近河里打来的生水,里面混着泥沙和不知名的虫卵,喝下去常常会闹肚子,一泻千里,人就虚脱了。
很多人不是累死的,而是病死的。
痢疾、霍乱、疟疾,像无形的镰刀,每天都在这群猪仔的头顶盘旋。
他们的种植园似乎永远都在招工,死了一批就换一批新的。
住的“长屋”,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四面漏风的棚子,用几根粗大的坤甸木撑起来,离地几尺高,为了躲避潮气和蛇虫。
屋顶铺着厚厚的亚答叶,雨下大了,外面大下,屋里就小下。
一个屋子要住四十多个男人,密密麻麻挤在通铺上。
空气里永远都是汗臭、脚臭,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死人味。
夜里,鼾声、梦话、咳嗽声、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但阿茂早都习惯了。
在这种环境睡不好的人很快就病死了。
八年前,在家乡福建,他还是个少年。
那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爹娘先后饿死了。
家里只剩下他和十二岁的妹妹阿月。
人贩子找上门来,说南洋遍地是黄金,去那边做工,三年就能发财回来盖大厝。
为了给妹妹换一口活命的粮,也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发财梦,他自己签了“卖身契”,或者说,是被人按着手指画了押。
他换来的二十块大洋,十五块给了人贩子,剩下的五块,他都留给了族长,求他照顾好妹妹。
后来他才知道,那所谓的“招工”,就是“卖猪仔”。
他们被塞进一艘叫“德美”号的货船底舱,几百个男人被剃光了头发,像牲口一样圈在狭小的空间里。
吃喝拉撒全在里面。
船舱里臭气熏天,许多人得了病,发着高烧,说胡话,然后就在某个夜晚悄无声息地死去。尸体被草草地用席子一卷,就扔进了漆黑的大海。
甚至那个破草席还会被扔回来,继续给下一个人睡。
两个月的航行,活着抵达棉兰勿老湾港的,只剩下了三分之二。
他们像一群待售的牲畜,被带到市场上,让那些白皮肤、高鼻子的荷兰“东家”们挑选。
他因为看起来还算结实,被德利种植园的管事买下,从此,他就成了一个没有姓氏,只有一个编号的苦力。
他来这里的头三年,几乎每天都在绝望中度过。
他想过逃跑,但种植园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原始雨林,里面有猛兽和瘴气,跑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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