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家中难得有了几分暖意。
凌母心结稍解,虽眼角还红着,却已能下厨张罗。一顿简单的晚饭,糙米饭,一碟咸菜,一碗不见油花的青菜汤,一家人却吃得格外安静,只偶尔有碗筷轻碰声。凌云看着父母兄长,心中滋味复杂。
饭后,凌老汉叼着烟杆,看似随意地冲大儿子凌大郎使了个眼色。凌大郎会意,闷声不响地起身,从墙角一个破柜子后面摸出个瘪瘪的酒壶和两个粗瓷碗,又变戏法似的端出一小盘盐炒豆子和一碟黑乎乎的酱菜。
“二郎,来,陪阿兄再喝点。”凌大郎声音瓮瓮的,不大敢看凌云的眼睛。他这个弟弟,自从挨了杖责醒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甚至隐隐有些敬畏。
凌云正愁无处排遣白日里的憋闷,见状也未推辞,兄弟二人就着昏黄的油灯,对坐小酌起来。酒是劣质的浊酒,呛喉烧心,几碗下肚,凌云本就未完全消散的酒意再次翻涌上来,话也多了起来。
凌老汉在一旁吧嗒着旱烟,看似眯眼养神,耳朵却竖得老高。
凌大郎憨厚,不会劝酒,只默默陪着喝。凌云越喝越郁闷,想到那首《水调歌头》就这么“佚名”了,还被同僚嘲笑,一股文人式的酸屈和穿越者的不甘涌上心头,猛地一拍桌子:“阿兄!你说!会填词…有错吗?凭甚不信我!”
凌老汉眼睛睁开一条缝。
凌大郎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没…没错…二郎你…你厉害…”
“厉害?哈哈…”凌云苦笑,又灌了一口酒,胸中块垒难消,豪情(酒劲)上涌,猛地站起身,挥舞着手臂:“他们不信?某偏要作!听真了!”
他脑中库存飞速翻滚,借着酒意,又是一首旷古绝今的名篇冲口而出!这一次,是柳永那首极尽羁旅愁思、婉约缠绵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一词吟罢,满室皆静。连粗通文墨的凌大郎都听得呆了。
凌老汉烟杆忘了抽,眼中精光闪烁。
凌云吟得投入,情绪到位,竟觉得鼻头微酸,仿佛自己真经历了那场离别一般。他踉跄一下,扶着桌子,悲声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吟罢,他长叹一声,似要将心中郁气尽数吐出,身子一软,就要瘫倒。
“快!快录下!”凌老汉猛地跳起来,烟杆都掉了,冲着大儿子吼道。
凌大郎如梦初醒,慌忙从桌底摸出早就备好的劣质笔墨和一张皱巴巴的黄纸(也不知父亲何时准备的),趴在桌上,凭着记忆和一股蛮劲,歪歪扭扭地开始记录。他只上过两年村学,字写得如同蟹爬,许多字不会写,只好用别字或圆圈代替。
凌云醉眼朦胧间,瞥见兄长那惨不忍睹的“书法”,文人癖性发作,挣扎着过去,抢过笔,嘟囔着:“岂能…岂能如此唐突佳句…待某…待某亲笔…”
他努力想写得工整些,奈何醉得厉害,手腕发软,墨水洇开,字迹反而更加狂放潦草,涂改处处,勉强将词句录完,最后笔一扔,伏在桌上,鼾声大作,彻底醉死过去。
凌老汉吩咐大儿子:“老大,别愣着!赶紧的,把这词…嗯,把你弟弟改过的这张,拿去给东街字画铺的李老先生瞧瞧!让他帮着誊抄清楚,再问问…这词写得究竟咋样?值几个钱?”
凌大郎应了一声,揣好那张纸,匆匆出门。
良久,凌大郎才回来,脸色有些古怪。
“咋样?李老先生怎么说?”凌老汉急切地问。
凌大郎挠挠头:“阿爷…李先生他…他没说话。”
“没说话?啥意思?写得不好?”
“不是…”凌大郎努力回想着,“我进去把纸给他,他起初还不耐烦,说大晚上扰他清静。可他看了纸上的字…就…就不动弹了。看了好久,然后…然后就一边流眼泪,一边找了好纸,磨墨,开始抄…抄得特别慢,特别仔细…抄完了,还是不说话,就对着纸发呆,眼泪吧嗒吧嗒掉。我问他这词咋样,他就像没听见…最后就挥挥手让我走了。哦,对了,他没要抄写的钱。”
凌老汉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咂咂嘴:“流眼泪?这老先生…怪人!罢了罢了,睡吧睡吧!老大,把你弟弟拖进屋去,死沉!”
翌日清晨。
凌云在头痛欲裂中醒来,口干舌燥。昨夜记忆碎片逐渐拼凑,尤其是自己抢过笔“亲笔”誊抄《雨霖铃》的画面清晰起来…
“呃啊——!”他惨叫一声,猛地捶了一下床板!
柳永的《雨霖铃》!又一首装逼神器!就这么被自己醉醺醺地糟蹋了!还是写给老爹大哥这种听众!简直是明珠暗投,对牛弹琴!说不定还被误解成失恋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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