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二年,冬。汴梁。
一场细密如盐的初雪,将这座大宋的煌煌帝都洇染得朦胧而肃穆。千里之外的襄阳还是秋意未尽,汴梁城却已早早披上了冬装。漕船如梭的汴河码头上,雾气裹挟着河水的湿寒,混杂着汗水、鱼腥、牲口气味以及船工粗粝的吆喝,扑面而来。
船板刚放下,人流便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涌向岸堤。挑夫、脚夫、客商、挈妇携雏的返乡人……鼎沸的人声瞬间将这冰冷的初雪融化。
在这喧嚣的人潮之中,崔?的身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二十岁的年纪,身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已微微磨损的青布直裰,却浆洗得极为干净。肩头搭着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替换衣物,便是他视若珍宝的经史典籍。一根三尺余长的油亮竹篙,便是他的扁担——行李实在不多,一根篙子已足够担起。
尽管长途跋涉的疲惫印在他的眉眼之间,却丝毫未能掩盖那份卓然的风姿。面容清癯,线条干净利落,尤其一双眉眼,深邃如古井,不喜不悲,沉静得近乎凛冽。双唇紧抿,不显刚硬,反衬出一种天生的倔强与克制的坚韧。身躯修长,虽因长期清贫而略显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岸堤上迎风的垂柳,透着内敛的劲道。
这便是崔皓月。襄阳书生,奉兄嫂之命,负箧曳屣,来赴这场决定寒门命运的礼部试。襄阳崔家,早已没落,父母撒手人寰后,全靠大哥崔大郎与嫂嫂王氏起早贪黑卖些粗粝的炊饼,才勉强将他拉扯成人,供他读书识字。那混着麦麸香气的炊饼味道,此刻仿佛还在舌尖未散,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此去若不能金榜题名,何以对兄嫂?
踏上坚实而冰凉的汴京土地,并未带给他多少欣喜。举目四顾,车水马龙,冠盖云集,这帝国的中心气象万千,却无一处是他的立锥之地。囊中仅剩数十枚铜钱,被兄嫂的汗水浸润过无数次,沉甸甸地压在怀中。
“须得寻个落脚处。”他低声自语,声音清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稳。当务之急,并非打听贡院方位,而是如何挨过这考前的寒冬与春闱,以及那捉襟见肘的漫长等待。
寒风裹挟着雪粒钻进脖颈,崔?紧了紧衣襟,决定先去离此不远,相对市井且便宜的州桥一带碰碰运气。据说那里客栈逆旅较多,价格也略为亲民。至于身无长技,卖字、代写书信,总归是条活路。他对自己这手自小便临池不辍的颜体行书,还是有几分底气的。这手字,曾给州学里的先生看过,称其“劲拔圆润,笔意贯通”,只是不知在这天子脚下,能否换得几文铜钱?
州桥的喧嚣较码头的粗粝更多了几分烟火气。桥下汴河支流蜿蜒,舟楫密集。桥头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幡招在雪风中猎猎作响。人流如织,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讨价还价声、酒肆的喧哗声此起彼伏。崔?无心细看,只凭眼缘,循着狭窄的街巷找了许久,终于在一处不甚起眼的胡同里,寻到一家名为“悦来”的小客店。
店面仄小,光线昏暗。柜台后一个打着盹的老掌柜被唤醒,惺忪着眼打量崔?。见他衣着虽旧但整洁,气度沉静,不似寻常流民,便报了价:“客官是赶考的书生?大通铺一晚十文,小通铺(四人一间)十五文,单间三十文,管热水不包餐饭。”这价格,在州桥一带已是极限。
崔?心中默算,道:“烦请掌柜予一间小通铺,暂住五日,这是七十五文。”他从怀中数出七十五枚铜钱,放在油亮的柜台上,声音不卑不亢。这些钱,得省着用,至少安顿眼前。兄嫂的血汗钱,每一枚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手心。
老掌柜收起铜钱,递过一块写着“乙字三号”的木牌,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了然:“也是不易。后院右手边第二间便是。天寒,晚上灶上会烧些热水。”语气倒是和善了几分。
崔?谢过,跟着一个哈欠连天的小伙计去了后院房间。房间不大,四张矮榻,一扇小窗对着胡同的墙。除了一张破旧的矮几,别无他物。另两张榻上空着,尚有一人躺在角落里,裹着被子面墙而卧,看不真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陈旧的汗味。他选了靠窗的位置,默默放下行囊。
雪,似乎下得更密了些,窗外胡同的砖石已覆上一层薄薄的白。
未作休息,崔?立刻从包袱里取出了文房四宝——一支用了多年、笔毛稍有稀疏的旧狼毫,一小锭磨剩三分之一的松烟墨,一方普通的歙砚,还有一叠裁好未用的宣纸——这是他在家乡就准备好的“谋生利器”。他又从床下找出一个破瓦盆,去后院灶房外盛了小半盆还带着余温的灶灰,小心地捧回房。这是穷书生的“小暖炉”,聊以驱寒保温,避免墨砚结冰。
笔墨置好,崔?深吸一口气,在矮几上铺开一张宣纸。他研墨的动作不疾不徐,沉稳有力,漆黑墨汁在砚池中晕开,如一小汪深潭。执起笔,凝神片刻,便落笔纸上。笔尖舔墨饱满,提按转折间,骨力遒劲。他写的并非诗词歌赋,而是时下商贾店铺最需的吉祥祝语,以及新年常用的喜庆短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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