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书坊后巷那间清冷逼仄的斗室,崔?背负着不多的行囊和那个装着他全部“家当”的书箧,站在了新租下的小院门口。这里距离州桥稍远,更靠近汴河南岸护龙河一带的旧坊区。深巷曲折,房屋低矮逼仄,远不及大相国寺旁的齐整,空气中也弥漫着旧木、劣质煤炭与市井烟火混杂的气息。但对于一个需要静心读书备考的寒门举子而言,这份远离州桥喧嚣、避开“神笔”虚名扰攘的清静,弥足珍贵。
推开略显朽坏的桐木院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小院呈狭长形,青砖铺就的小径两侧积着昨夜残留的雪泥,一口盖着石板、落满枯叶的旧水井占据了院中大半空地,井口旁还有几株枯瘦的梅树在寒风中倔强地伸展着枝丫,枝头零星几个花苞在冷风中瑟缩着。一溜三间瓦房背阴而立,墙体灰败,瓦片破损处用茅草简单堵着。这便是他所租的院落,月租仅一贯又五百文,远低于墨韵书坊附近的精舍。
崔?选了最西面一间背风且窗户稍大的作为卧房兼书房。甫一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与灰尘气息扑面而来。房内陈设极简:一张吱嘎作响的旧木床,一张缺了角的方桌,两把断了藤条靠背的椅子,一个残破的榆木书架算是其中最“体面”的家当。墙角结着蛛网,青砖地面坑洼不平。寒风吹过糊着破纸的窗棂,呜呜作响。
他放下行囊,并未叹息。比起悦来客栈的逆旅通铺,此间已算得上奢侈的清静。他利落地动手打扫。问房东王大娘借了扫帚、水桶和抹布。扫尘除秽,擦拭桌椅床榻,又从包袱里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块蓝布仔细铺于桌面,权作桌布。房东见这年轻书生手脚勤快,言语清晰有礼,也颇有好感,主动提供了一盏尚能用的旧油灯和一把缺柄铁壶。
整理约莫半个时辰,这间陋室已初具规模。书架上整齐地码放着他的书籍,桌案上搁着笔墨纸砚,床头则整齐叠放着兄嫂缝制的几件粗布衣物。他将那卷《岁寒三友图》小心钉在床头最平整的墙面上,寒梅墨影与房中简朴相映,别有一番意境。
当他掏出那枚李府陈管事硬塞下的锦缎荷包时,动作不由得顿了一顿。冰冷的银锭隔着光滑的锦缎传来寒意,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他解开束口的丝绦,五枚簇新、银光刺眼的十两银锭在昏暗的室内也难掩其华丽光泽。他捻出其中一枚,将其余四枚重新仔细包好,藏在了书箧最底层的一卷《礼记》书页夹层内,宛如埋下一颗沉重而随时可能引爆的种子。这枚银锭,他不会动用——至少不会用于日常开销。它更像是一道悬于头顶的枷锁,提醒着他申时之后必须踏入的那道权贵之门。
刚收拾妥当,院门外便传来礼貌而清晰的敲门声。崔?心中微凛,这巷子深僻,除非是……
开门处,却是李府的一名青衣仆役,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手中捧着一个极为精致的长条形紫檀木提盒。
“崔相公,”青衣仆役躬身行礼,姿态标准,脸上带着疏离的恭敬,“小的奉陈管事之命,特来拜会相公新居。管事特意备下一套微末画具文房,赠予相公明日入府使用,以免俗物污了相公之手。管事说了,公子顽劣好动,需相公以妙笔定其神采,这些用具乃是名家旧藏,更能助相公一展绝艺。”
说着,示意小厮上前打开提盒。
盒内铺着明黄丝绸衬里,分层摆放:
一支用缠金丝白玉为管的极品“狼紫兼毫”湖笔,笔锋饱满锐利,流光溢彩。
一块墨体厚重、雕着缠枝莲纹的极品“超顶漆烟”贡墨,黝黑如漆。
一方质如婴肤、金星密布、侧镌“乐天赏玩”小篆款的老坑龙尾歙砚。
一叠玉版熟宣,厚薄均匀,绵韧光洁。
数套包含石青、石绿、朱砂、藤黄、胭脂、泥金等名贵矿石、植物提取的颜料小碟,盛于青玉莲瓣碟中,琳琅满目。
甚至还有几杆用作打底勾形的、粗细不等的银丝炭笔!
单是这提盒的材质与其中的湖笔、墨、砚,其价值已远超那五十两银锭!更遑论其余精雅配件。
“陈管事费心了。”崔?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份“厚赠”,远超画师应备之需。其用意,绝不单纯是“以免俗物污手”这般冠冕堂皇!这极致的画具,是一道精心镶嵌的华丽樊笼,是无声的提醒与压力——你必须画出远超寻常的作品,必须配得上我们提供的一切,必须值得我们的“投资”!同时,这也是一个无形的陷阱:用了如此豪奢之物,那幅“小照”便已打上了李府的烙印,岂是街头偶作可比?
青衣仆役脸上笑容依旧:“管事还交代了府邸的方位及入府时辰。申时正刻(下午3点),自府邸西侧角门入内,报管事之名或崔相公名号即可。府邸位于内城保康门外,靠近南薰门内大街的‘庆国公府’西侧巷内,‘枢府李宅’便是,问路皆知。”点出李府位置邻近当朝枢密使(最高军事长官)府邸,更是直指其背景滔天。“相公安顿要紧,小的就不叨扰了。”仆役再次躬身,留下提盒,带着小厮悄然离去,巷中深寂,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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