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叛乱的烽火在张蚝的雷霆手段下迅速熄灭，但战后留下的硝烟与疮痍，却远比战场上的厮杀更为复杂。味县“王宫”的血迹尚未擦净，关于如何治理这片刚刚经历背叛与战火的土地，其决策的重担，已从南中的前线，转移到了千里之外洛阳的紫宸殿。
苻坚收到宁州大捷的奏章，虽有喜悦，但也有担忧，关于宁州西部几个与吐蕃接壤的部落已公开倒向吐蕃，以及境内诸多部落虽表面归顺实则人心浮动、局势依旧“颇为棘手”的描述时，他的眉头不禁深深锁起。
胜利的喜悦被现实的难题迅速冲淡。他深知，军事征服可以摧枯拉朽，但长治久安，则需要更加精妙的布局。
翌日朝会，苻坚将宁州之事交由群臣议处。焦点很快集中在了一个核心问题上：新任宁州刺史的人选。
“陛下！”一位资历颇老的宗室大臣率先出列，“爨氏世居南中，根深蒂固，虽爨琛叛逆伏诛，然其族中未必无人。为免再生事端，当另选忠贞贤能之干吏，出任宁州刺史，推行王化，直接管辖，方可绝后患！” 此议代表了希望加强中央集权、彻底改变羁縻现状的一派。
话音刚落，便有熟悉边事的将领反驳：“不可！宁州蛮荒之地，部落林立，言语不通，瘴疠横行。若派陌生流官前往，非但不能有效治理，恐反激起变故。昔日诸葛武侯平定南中，亦采用‘即其渠帅而用之’之策。臣以为，当选爨氏中素有威望、且忠于朝廷者继任，加以笼络，使其为我所用，方是稳妥之计。”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下。一派主张“改土归流”，一派主张“以夷制夷”。
苻安静静听着，未置可否。待争论声稍歇，他目光转向一直沉吟未语的尚书郭质：“郭卿，你久掌民政，熟知地方情弊，对此有何高见？”
郭质持笏出班，他须发已见斑白，面容清癯，但眼神依旧清澈睿智。他先向苻坚微微一礼，然后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极具分量：
“陛下，诸位同僚所言，皆有其理。然臣以为，治理宁州，需审时度势，不可一概而论。”
他顿了顿，条分缕析：
“宁州新定，人心未附，爨琛虽死，其族势力盘根错节，骤然以流官代之，恐如巨石压草，草虽暂伏，其根仍在，遇春则生，反生祸乱。此乃‘欲速则不达’。”
“然，若全盘依旧，仍以爨氏为主，则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爨琛。且如今西部边境已有部落投靠吐蕃，若新任爨氏刺史暗弱，或心怀异志，则宁州南门洞开，吐蕃势力可轻易渗透，前车之鉴不远。”
郭质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回苻坚身上，“最关键者，在于吐蕃与其背后的张雁。张雁不除，吐蕃威胁一日不消，则宁州永无宁日。治理宁州之策，须与此大局紧密相连。”
他的分析，跳出了单纯“用人”的范畴，将宁州问题置于帝国应对吐蕃的整体战略之下。
“故，臣之愚见，” 郭质总结道，“新任宁州刺史，仍可从爨氏族中遴选，但需满足三条件：一者，需与爨琛一系有隙，且素有声望，能服众；二者，需明确表示忠于陛下，并愿送子弟入洛为质；三者，需有一定能力，能配合朝廷，稳定地方，尤其是协助防御吐蕃渗透。”
“同时，”他话锋一转，“朝廷需派一得力干员，任长史或司马，携精兵一部，驻于味县。此员需得机警强干，既为辅佐刺史处理政务，更为监视、制衡，并负责协调对吐蕃之情报、防御事宜。如此，既安抚爨氏旧部，又确保朝廷掌控力，方可称‘稳妥’。”
此策，可谓老成谋国，既考虑了宁州的实际情况，又兼顾了中央的权威和战略需求，是一种“羁縻”与“控制”相结合的过渡性方案。
苻坚听完郭质的建议后，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仿佛这声音能够帮助他理清思绪。
在他的脑海中，各种利弊得失如潮水般涌现。直接改土归流，虽然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宁州的问题，但目前的条件显然还不成熟，这样做的风险实在太大。而完全依赖爨氏，虽然可以暂时维持宁州的稳定，但谁能保证爨氏不会有异心呢？
郭质提出的“掺沙子”和“派监军”的方式，虽然不是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但却是目前情况下最能平衡各方利益的选择。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削弱爨氏的势力，同时又不至于引起太大的反弹。
更重要的是，郭质点出了问题的核心所在——张雁和吐蕃。如果不能解决这个外部的威胁，那么宁州内部的治理就算再好，也不过是在沙滩上建造城堡，随时都可能被海浪冲垮。
苻坚越想越觉得郭质的建议可行，他的手指停止了敲击，抬起头来，看着郭质，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
“郭卿之议，深合朕心。” 苻坚终于开口，一锤定音，“便依此策行事。”
他随即下达旨意：
“着张蚝暂留宁州，都督宁州及南中诸军事，稳定局势，清剿残敌，并严防吐蕃趁虚而入。待新任刺史到位、局势平稳后，再行回师蜀地。”
“敕令有司，即刻从爨氏族中，遴选符合条件者，报朕核定，授以宁州刺史之职。”
“另，需选定宁州长史之人，加扬威将军衔，率五千精锐，入驻味县，辅佐刺史，并总领对吐蕃之防务、情报事宜。”。
“传旨‘绣衣’，加大对吐蕃内部，尤其是张雁之渗透力度，寻机除此心腹之患！”
旨意迅速拟就发出。帝国的意志，再次清晰地传达至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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