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磷火,更不是萤火虫。
那团微弱的橘黄色光芒,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漆黑的麦海深处,一跳一跳,仿佛垂死的心脏。
陈景明的心也跟着那火光猛地一缩。
他像一只受惊的野猫,瞬间矮下身子,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沿着田埂的阴影摸了过去。
泥土的湿气混着麦秆的清香钻进鼻腔,脚下的烂泥沾满了他的布鞋,他却浑然不觉。
离得近了,他终于看清。
火光来自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盆,而蹲在瓦盆前的,是一个他熟悉到骨子里的佝偻背影——是爹。
父亲的身影在跳动的火光中被拉得又细又长,像个飘忽的鬼影。
他手里捏着几张纸,一张一张,沉默地送进火里。
纸张先是蜷曲,边缘泛起焦黄,随即被火舌吞噬,化作一缕黑烟,带着未尽的火星,飘向深邃的夜空。
风把父亲低沉的、几乎被虫鸣淹没的念叨声送进了陈景明的耳朵里。
“……这债……再拖下去,小凤的药就断了……娃她娘也熬不住了……”
陈景明的身体僵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死死盯着那即将燃尽的纸张,借着最后的光亮,他瞥见了纸张一角印着的几个模糊的宋体字——“扶贫补助申领……”
“哗”地一声,最后一张纸化为灰烬。
父亲站起身,用脚把那堆灰烬捻进湿润的泥土里,仿佛在埋葬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烟草的辛辣,有生活的苦涩,还有一种让陈景明心口发堵的绝望。
父亲没有发现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消失在院墙的拐角。
陈景明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手脚冰凉。
夜风吹过,麦浪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张嘴在无声地嘲笑。
他感觉心口像是被一把生锈的镰刀,狠狠地割开了一道口子,不流血,却疼得钻心。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陈景明就醒了。
他没像往常一样赖床,而是鬼使神差地翻箱倒柜,在母亲堆放杂物的床下,找到了那个熟悉的棕色药瓶。
那是妹妹小凤常喝的止咳糖浆。
他拧开盖子,对着晨光一看,瓶子里只剩下不到一半的深色液体,随着他的晃动,在瓶壁上挂下粘稠的痕迹。
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饭桌上,母亲端来两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粥,和一碟黑乎乎的咸菜。
她把其中一碗推到陈景明面前,碗底还卧着一个珍贵的咸鸭蛋。
而她自己的碗里,除了清汤寡水的粥,就只有几根咸菜梗。
“妈不饿,早上不爱吃米,你吃,多吃点长身体。”母亲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小凤也醒了,坐在小板凳上,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陈景明轻声问她昨晚睡得好不好,小凤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可话音刚落,就没忍住,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小脸憋得通红。
陈景明低下头,大口地往嘴里扒着饭,滚烫的粥混着咸鸭蛋的油香滑进喉咙,却像吞下了一把滚烫的砂砾。
他知道,母亲不是不饿,是舍不得吃。
那半瓶药,那一个咸鸭蛋,还有父亲藏在枕头下那几张皱巴巴的十块钱,都是要一分一分攒下来,为了他明年开春去县里参加征兵体检用的。
那是这个家,能为他铺的唯一一条走出这片麦田的路。
课间,教室里闹哄哄的,孩子们在交换着最新到货的零食。
陈景明却趴在桌子上,盯着书本上密密麻麻的铅字,一个也看不进去。
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轻轻敲了敲他的桌面。是李娟。
“你家是不是出事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担忧。
陈景明抬起头,嘴唇动了动,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把昨夜看到的一幕,掐头去尾地小声说了出来。
他没提父亲的念叨,只说了烧纸的事。
李娟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烧的是申请表?”她追问道。
陈景明点了点头。
“我就觉得不对劲!”李娟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爹前阵子跟邻居唠嗑,我听了一嘴。他说咱村去年秋天,市里就批下来一笔‘因病致贫’的专项补助款,专门给家里有常年病号的困难户。名单当时在村委会门口的布告栏上贴了一下午,后来又说统计有误,给撕了,之后就再没信儿了。”
说着,她从自己的文具盒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经磨损的纸片,摊开来。
那是一张公文的残页,皱巴巴的,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这是我那天路过村委会,看打扫卫生的王大娘扫出来的,我觉得上面印的字跟别的不一样,就捡了回来。”纸页上,只有几个残缺的词组和一串模糊的编号,“……编号:[1996]农扶办-07号文……”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们心底同时浮现:有人在这件事上动了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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