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俊那双曾经装满星辰和理想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灰败的、死气沉沉的潭水。
他看着杨岚那张因震惊、困惑和心疼而瞬间失色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但他不能退缩。
这是他计划中最残忍的一环，也是最关键的一环。他必须亲手将这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从他即将踏入的深渊边上，狠狠地推开。
“我……我犯了错误。”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工作，没了。可能……要离开海州了。走之前，想来看看你。”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刀，先捅进自己的心脏，再带着血，刺向对面那个他最想保护的人。
“犯了错误？工作没了？”杨岚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无法将眼前这个胡子拉碴、满身油污、眼神颓废的男人，与那个几天前还意气风发、在家里里与她讲述缉私案情的英雄联系在一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上前一步，急切地想抓住他的手臂，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焦虑，“我不信！你不是那样的人！是不是有人冤枉你？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的反应，正如方俊所预料的那样。她永远是那个无论何时都选择相信他、支持他的杨岚。
也正因为如此，他接下来的话，才必须更加残忍。
方俊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深深地刺痛了杨岚的心。
“没什么好想办法的。”方俊的目光垂下，不敢去看她那双清澈的、满是关切的眼睛。他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沾满泥点的解放鞋，用一种自嘲的、破罐子破摔的语气说道：“是我自己的问题。太急功利，不听指挥，把一件很重要的案子给办砸了。高队长……他对我，很失望。”
他说得很慢，很艰难，像是在背诵一段别人的故事。
“我不信！”杨岚固执地摇着头，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高队长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方俊，你看着我！你告诉我实话！”
她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一丝伪装。
但她失望了。
方俊缓缓地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那张陌生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颓唐、自暴自弃，和一种让杨岚感到无比心寒的陌生感。
“实话？”他嗤笑一声，“实话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我，才是真实的我。以前那个，都是装出来的。我就是一个从山沟里锻炼出来的穷知青，靠着点小聪明爬到今天，骨子里，还是个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的赌徒。这次，只不过是赌输了而已。”
“你胡说！”杨岚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她不相信，她绝不相信她所爱慕的那个意志如钢、内心光明的男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胡说？”方俊脸上的嘲讽意味更浓了，“杨岚，你醒醒吧。你以为我是谁？一个英雄？别傻了。我转业来海关，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脱那身军装，到这花花世界里捞点好处吗？现在好处没捞到，反倒惹了一身骚。这地方，我待不下去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劣质香烟，用一种生疏而又刻意装出来的粗鲁姿势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将烟雾吐向一旁。那呛人的烟味，让杨岚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看着他这副故作姿态的“流氓”样，杨岚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见过太多的人，太多的病患和家属，她能分辨出什么是真实的绝望，什么是虚假的伪装。
可是此刻，方俊脸上的那种“自毁”式的决绝，真实得让她感到恐惧。
“那你……打算去哪儿？”她颤抖着声音问道，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不知道。”方俊弹了弹烟灰，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对未来没有丝毫规划，“可能会去广东吧，听说那边胆子大就能发财。或者……干脆回老家当待业青年。反正，也就这样了。”
他这副无所谓的态度，彻底击碎了杨岚心中最后的一点幻想。
“方俊……”她的眼泪，终于决堤，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就这么放弃！你的理想呢？你的抱负呢？你忘了你跟我说过的话了吗？”
“理想？抱负？”方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笑了起来，笑声嘶哑而又难听，“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杨岚，你太天真了。我们不是一种人。你是天之骄女，是大城市里的医生，你的世界是干净的，光明的。而我，我就是从烂泥地里爬出来的，迟早还是要滚回烂泥地里去。”
方俊的一番话，像把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地扎进了杨岚的心脏。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冰冷。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看着他嘴角的冷笑，看着他眼底刻意伪装的冷漠，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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