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油茶,甜茶,都有。二十一壶。”
他朝棚子里扬了扬下巴。
棚子里很小,很暗。
中间一个铁皮炉子,烧得通红。
炉子上,坐着一个黑乎乎的水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一股子浓重的,混杂着酥油和烟火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走了进去,在炉子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坐下。
“来壶甜茶。”
那股子暖意,顺着我的裤腿,一点一点往上爬。
我感觉我那被冻僵的骨头,开始慢慢解冻。
老板给我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甜茶。
那是一种奶茶的颜色,很香。
我喝了一口。
又甜,又烫。
一股子暖流,从喉咙,一直冲到胃里。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舒坦。”
“我们这儿的茶,治高反。”
老板坐在我对面,也喝了一口他自己缸子里的茶。
“我看你这茶,治的是心病。”
我看着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乐了。
“你这司机,有意思。”
“你们这些从外头来的,看见这湖,都一个德行。”
“跟丢了魂儿似的。”
“我媳妇儿说,这湖里头,住了个女妖精,专门勾你们这些男人的魂。”
我被他逗乐了。
“大兄弟,你这比喻,够硬核。”
“啥叫硬核?”
他一脸迷茫。
“就是……就是牛逼的意思。”
“哦。”
他点了点头,好像懂了。
“这湖,叫然乌湖。我们藏话里头,‘然乌’的意思,是‘堆满了尸体的湖’。”
我手里的茶杯,差点没拿稳。
“啥玩意儿?”
“堆……堆尸体?”
“对啊。”
他一脸理所当然。
“很久以前,这湖对面的山,塌了。把河给堵住了。山上的村子,还有牛羊,全被埋了,也全被淹了。”
“这湖,就是那时候,拿人命和牲口的命,换来的。”
我看着窗外那片静美的,冰蓝色的湖。
我怎么也无法把它,和“堆满尸体”这几个字,联系在一起。
“所以啊。”
老板又喝了口茶,砸吧砸吧嘴。
“你们觉得这湖美,安静。”
“我们觉得这湖,阴。”
“这水底下,压着不知道多少东西呢。能不阴吗?”
“你们看的是风景。我们看的是我们老祖宗的坟。”
我的后背,又开始发凉。
但这次,不是因为冷。
是一种,从心里头冒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那你们……恨这湖吗?”
我问。
他摇了摇头。
“恨啥?”
“没这湖,哪有我们?”
“这湖把河堵了,水草就长得好了。牛羊就肥了。我们靠着牛羊,才活到今天。”
“我们这儿的人说,这湖,是拿命换来的福气。所以,你不能光看着它好看。你得敬着它。”
他指了-指炉子。
“你看我这茶,每天烧开第一壶,我都要出去,往湖里倒一点。”
“不是给神喝的。是给我那些,没名字的老祖宗喝的。”
我彻底说不出话了。
我端起茶杯,把剩下的甜茶,一口喝干。
那股子甜味,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里面,好像掺了点别的东西。
是历史的味儿。
是人命的味儿。
是那种,跟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沉甸甸的味儿。
“老板,再来一壶。”
我又递过去二十块钱。
“你这人,有意思。”
他又给我续上。
“你们汉人,是不是都觉得,来我们西藏,就能把灵魂洗干净?”
他又问出了这个,我在理塘,也被问过的问题。
我苦笑了一下。
“以前是这么想的。现在不了。”
“为啥?”
“洗不干净。”
我学着折多山那个老大爷的口气。
“脏了,就是脏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大腿。
“对喽!就是这个理儿!”
“这湖,它不洗灵魂。它就是个大冰箱。”
“你心里那点破事儿,烦心事儿,它给你拿出来,往这一放,‘咔’一下,给你冻住了。”
“冻住了,它就不在你脑子里嗡嗡响了。你就能安安静静地,瞅瞅它,到底是啥B样。”
“看清楚了,你就知道,这事儿,其实也没那么大。”
“天,塌不下来。”
我看着他,心里头,猛地一亮。
大冰箱。
这个比喻,他妈的,太绝了。
我那颗被72拐甩得七零八落,被高反卷得乱七八糟的心。
好像真的,被放进了这个叫然乌湖的大冰箱里。
那些关于钱的焦虑,关于未来的恐惧,关于过去的悔恨。
它们还在。
但它们,都被冻住了。
变成了一块块硬邦邦的,轮廓分明的冰疙瘩。
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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