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府城,光绪五年夏末。空气粘稠如热油,蝉鸣撕扯着凝滞的午后。陈守娘坐在自家狭窄后院的井沿上,木盆里浸着丈夫林清水的汗褂。皂角苦涩的气味混杂着井水的凉意,是她贫瘠日子里为数不多清晰的触觉。丈夫在米店做账,收入微薄,日子紧得像勒进皮肉的绳索。她低头搓洗衣物,颈后碎发被汗水黏住,露出一段白得晃眼的细嫩肌肤。巷口阿水嫂尖利的嗓音隐约传来,议论着东街绸缎庄张老爷新纳的小妾多么水灵,话里话外却总往守娘身上瞟。
“清水嫂那身段,啧啧,可惜了嫁个穷账房……” 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刺入守娘的耳膜。
她搓衣的手一顿,指节微微发白。世道艰难,寡妇门前是非多,穷人的妻子,同样活在流言的刀尖上。
这天黄昏,米店伙计阿旺气喘吁吁跑来,脸色惨白如纸:“清水嫂!不好了!林先生……林先生他……在店里晕死过去了!”
守娘脑中“嗡”的一声,木盆“哐当”翻倒,浑浊的水漫了一地。她跌跌撞撞跟着阿旺跑到“丰泰米行”。丈夫林清水歪倒在柜台后的角落,面色青灰,口角歪斜,涎水不受控制地淌下,浸湿了胸前洗得发白的粗布汗衫。米行东家陈有财捏着鼻子站在一旁,胖脸上满是嫌恶。
“清水嫂,你也看到了,” 陈有财声音干涩,毫无温度,“林账房这是‘猪头风’(中风)!我这米行小本经营,养不起废人。这是他这个月的工钱,多给了五十文,算我仁义。赶紧抬走,别死在我这里,晦气!” 一个薄薄的钱袋被扔在守娘脚边,铜钱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守娘如遭雷击,扑到丈夫身边,冰凉的手指触到他同样冰冷的脸颊。“清水!清水!你醒醒啊!” 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摇晃他毫无知觉的身体。林清水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向妻子,里面盛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无助,随即又黯淡下去。
“东家!求求您!清水给您做了十年账,从无差错!求您请个大夫!钱……钱我以后做牛做马还您!” 守娘转身抓住陈有财的衣摆,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陈有财肥胖的身体嫌恶地一扭,甩开她的手:“滚开!嚎什么丧!再不走我叫巡街的来撵了!” 他朝阿旺吼道:“死人啊!还不帮这疯婆子把她男人弄走!丢门口去!”
阿旺和另一个伙计硬着头皮,抬起瘫软的林清水,像丢一袋发霉的米糠,将他扔在米行后巷污秽潮湿的地面上。夕阳的余晖吝啬地投下一线昏黄,照着他半边灰败的脸。守娘跪在丈夫身边,徒劳地用手帕擦拭他嘴角不断涌出的涎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他僵硬的脖颈上,滚烫,却唤不回一丝暖意。
巷口,几个探头探脑的闲人指指点点。
“瞧见没?克夫的相!林清水多老实的人,娶了她就倒了血霉!”
“啧啧,哭得倒挺像,谁知道是不是早盼着这一天……”
恶毒的议论如同冰冷的蛇,钻进守娘的耳朵,缠绕着她的心脏。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巷口,那眼神里的绝望和凶狠,竟让那几个碎嘴的人心头一寒,讪讪地缩回了头。
当夜,林清水无声无息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守娘家徒四壁,连一副薄棺都买不起。邻居王婆看不过眼,送来半匹粗麻白布。守娘在惨淡的油灯下,用红肿溃烂的手指,一针一线为丈夫缝制寿衣。粗硬的麻布磨砺着指尖的裂口,钻心的疼,却不及心中万分之一。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麻木和胸腔里燃烧的、无声的火焰。
草草下葬那日,阴云低垂。守娘一身重孝,抱着丈夫的牌位,孤零零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说是队伍,不过王婆和两个远房亲戚。纸钱稀稀拉拉地撒在泥泞的路上,被风卷起,粘在路旁看热闹的人脚边,引来一阵厌恶的拍打。
“看那扫把星,脸绷得跟死人似的,一滴泪都没有,心真狠!”
“克死丈夫,还装什么贞洁烈妇?指不定心里怎么乐呢!”
“听说陈老爷府上的管家前几日还打量过她……哼,早晚的事!”
每一句议论都像淬毒的鞭子,抽打在守娘早已伤痕累累的灵魂上。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回头撕烂那些嘴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牌位的木头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
丈夫下葬后的第七天,头七回魂夜。守娘在破屋的供桌上摆了一碗糙米饭,一碟咸菜,点燃两根劣质的白蜡烛。烛火摇曳,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鬼魅。夜风呜咽着穿过门板的缝隙,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响。
“清水……你若有灵……看看这吃人的世道……” 守娘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低语,声音嘶哑干涩。
突然,“笃、笃、笃……” 一阵缓慢而沉重的敲门声响起,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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