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六岁的我第一次看见那钢铁巨兽般的坦克碾过我家庄园的麦田,
履带撕裂大地的轰鸣声让我战栗,
却又莫名地感到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多年后,当我亲自驾驶着更庞大的钢铁怪兽驰骋战场时,
才明白那最初的战栗早已预言了我与战争互相吞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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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七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味道,混杂了熟透麦子的焦香、远处林子里传来的潮湿腐木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的……硫磺和焦糊的臭味。那是战争的味道。大人们压低了嗓音说话,报纸上的字密密麻麻,配着的黑白图片里是扭曲的树干和泥泞的坑洞。他们说,战争在很远的地方,在莱茵河的那一边。
但战争真的很远吗?我并不觉得。它就在我卧室窗户望出去的那片天空上,有时候会被染上一种不自然的、病态的橘红色,伴随低沉的、仿佛巨人消化不良般的咕噜声,从东方滚过来。它也在妈妈突然红了的眼眶里,在父亲日益紧锁的眉头间,在他那身偶尔回家时才穿的、笔挺得让人不敢靠近的军装上。
我们的庄园,冯·穆勒家的土地,在勃兰登堡的阳光下显得过于宁静,甚至有些慵懒。金黄的麦浪一直铺到天际,与远处深绿色的森林相接。风掠过时,麦穗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最温柔的私语。可这私语,总会被那远方的闷响打断。
那天下午,我记得格外清楚。阳光毒辣辣的,晒得人头皮发烫。我溜出了午睡的房间,像只狡猾的小狐狸,从仆人晾晒的亚麻床单下钻过,一路跑到庄园边缘那片最高的麦田旁。这里是我的王国,齐腰深的麦子是最好的屏障,能隔绝一切大人的视线和训诫。
我趴在地上,鼻尖几乎触到干燥的泥土。一只红色的甲虫在草茎上笨拙地攀爬,我伸出指尖,想去碰碰它坚硬的背壳。就在这时,大地传来了一阵异样的震动。
不是远方那种沉闷的雷鸣,这震动更清晰,更……粗暴。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碾碎一切的节奏,从森林的方向传来。麦秆开始轻微地颤抖,泥土颗粒在我眼前轻轻跳跃。那只甲虫感受到了危险,倏地收起细足,从草茎上滚落,消失在泥土缝隙里。
我抬起头,心脏在瘦小的胸膛里咚咚直撞。
声音越来越近,变成了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夹杂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尖啸,还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沉重物体碾压地面的嘎吱声。它盖过了风声,盖过了麦浪的私语,甚至盖过了我自己的心跳。空气似乎都被这声音搅动了,带着一股浓烈的、呛人的煤油和机油味,直冲我的鼻腔。
我扒开密实的麦秆,向外望去。
森林边缘,几棵高大的橡树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推搡着,猛地向两侧歪倒,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然后,一个东西……一个东西从树林的阴影里钻了出来。
那是一个我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庞然大物。它通体呈现出一种肮脏的、暗沉的灰色,像一条死去了很久的巨型怪鱼的肚皮。它的形状笨拙而丑陋,不是一个规则的方块,更像是一个被强行拉长、压扁的菱形铁盒子,两侧巨大无比的金属轮子——不,后来我知道那叫履带——正凶暴地啃噬着大地。履带是由无数巨大的金属板块铰接而成,每一块板上都沾满了黑泥和断草,它们翻滚着,沉重地砸向地面,将翠绿的草皮和肥沃的黑土深深犁开,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伤痕。
它没有窗户,只在正面有着几条狭长的缝隙,像眯起来的、冷酷的眼睛。一根长长的、看起来像是铁管的东西从它身体的一侧伸出来,指向天空,带着一种沉默的威胁。它移动的速度并不快,但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它所过之处,挺拔的麦子不是被压弯,而是被齐根碾断,卷入那冰冷的金属履带之下,瞬间化为齑粉。那是我和老雅各布花了整个春天播种、照料才长成的麦子!
轰鸣声震得我耳朵里嗡嗡作响,脚下的土地像得了疟疾一样颤抖。我死死抓住两把麦秆,指甲掐进了掌心,才能勉强稳住自己不被这地动山摇掀翻。一种冰冷的恐惧,像冬天的溪水,瞬间浸透了我的全身。我想跑,想尖叫,想躲回妈妈身边,但我的腿像是被冻住了,喉咙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头钢铁巨兽,喷吐着黑烟,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一步一步,碾过我的王国。
它太近了。近到我能看清铆接在它装甲板上的巨大钉帽,近到能看见它侧面用白色油漆潦草涂画的、一个辨认不清的符号,近到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灼人的热浪。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可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之中,另一种奇怪的感觉,像一株有毒的藤蔓,悄悄从心底滋生出来。
这头钢铁怪物……它是如此强大。它无视一切,碾碎一切。麦田、树木、甚至大地本身,在它面前都显得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它那纯粹的、野蛮的力量,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近乎神圣的光芒。那轰鸣不再是噪音,而是一首雄浑粗犷的战歌;那刺鼻的气味,不再是污浊,而是力量祭坛上焚烧的香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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