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亥时的药香
亥时初刻,太医署药房。
孙思邈披着厚棉袍坐在药炉前的小凳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火。炉上的陶罐里熬着安神汤,药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蒸腾起带着苦香的白气,在昏黄的烛光里盘旋上升,模糊了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
沈惊棠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寒气。她的肩伤已经重新包扎过,换了干净的青色官袍,但脸色依然苍白,眼底有掩不住的疲惫和惊魂未定的余悸。
“院判,您怎么起来了?”她快步上前,接过孙思邈手中的蒲扇,“您身体还没好全,该多休息。”
孙思邈没松手,反而攥紧了扇柄,抬头仔细打量她:“受伤了?”
沈惊棠动作一顿。她知道瞒不过这位行医五十年的老人——哪怕肩上的伤藏在衣袍下,哪怕她刻意挺直脊背掩饰疼痛,那种失血后的虚弱和惊悸后的紧绷,在孙思邈眼里都无所遁形。
“一点小伤,不碍事。”她轻描淡写,在孙思邈对面的矮凳上坐下,“箭镞擦过,皮肉伤而已。”
孙思邈沉默片刻,起身从药柜里取出一个小瓷罐。罐子里是深褐色的药膏,散发着浓烈的樟脑和麝香味。他示意沈惊棠解开衣襟,露出包扎的肩部。
“伤在肩上,怎么包扎的?”老人皱起眉头,“看这布条的打结方式,是军中的手法。谁给你处理的?”
沈惊棠心中微惊。孙思邈连包扎手法都能看出来,果然姜是老的辣。她不敢隐瞒,将遇袭被救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包括秋月的身份和冯公公的提醒。
孙思邈一边听,一边拆开布条。伤口暴露在烛光下——皮肉外翻,边缘红肿,虽然已经止血,但看起来触目惊心。他取银针试了试伤口周围,确认没有毒,才用棉布蘸了清水清洗,然后涂上药膏。
药膏触体冰凉,接着是火辣辣的刺痛。沈惊棠咬牙忍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秋月说的没错,箭上确实没毒。”孙思邈重新包扎伤口,手法娴熟老练,比秋月的军中手法更细腻,“但对方不是不想用毒,是来不及,或者……不想让你死得太快。”
他打好最后一个结,将染血的布条扔进火盆。布条遇火即燃,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一股焦糊的血腥味。
“活捉你,比杀你有用。”孙思邈坐回原位,继续扇火,“你手里有郑元的账册,有十五年前的医案,还有扳倒荣亲王的功劳。抓到你,既可以逼问证据下落,也可以要挟我,甚至要挟靖北侯。”
沈惊棠系好衣襟,心中后怕。若非秋月及时出现,她现在可能已经落在那些人手里了。
“院判,冯公公似乎知道很多。”她压低声音,“他说先帝当年曾怀疑时疫是人为的,还密令司礼监调查。但调查到一半,先帝病重,就中止了。”
孙思邈扇火的手停了停:“先帝病重……永昌十三年正月的事。那时你父亲刚去世两个月。”
“秋月还说,先帝在时疫平息后曾秘密召见过父亲。”沈惊棠盯着药炉里跳跃的火苗,“那次召见后,先帝就下了允许父亲自由出入后宫的旨意。院判,您觉得先帝召见父亲,是为了什么?”
药房里安静下来,只有药汤沸腾的声音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偶尔传来巡夜更夫遥远的梆子声,一下,两下,敲在人心上。
孙思邈许久没有回答。他起身走到药柜前,打开最底层一个上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油纸包。纸包很旧了,边缘已经泛黄发脆,用细麻绳仔细捆着。
“这个,”他回到药炉前,将纸包放在两人之间的小几上,“是你父亲去世前三天,托人送给我的一封信。当时他在宫中当值,不能离宫,就找了个可靠的小太监送出来。”
沈惊棠的心跳骤然加快。她伸手想去拿,手指却在半空中停住——既渴望看到父亲最后的笔迹,又害怕看到某种残酷的真相。
“打开吧。”孙思邈叹息,“十五年,也该让你知道了。”
沈惊棠深吸一口气,解开麻绳,展开油纸。里面是一张普通的信纸,字迹是她熟悉的父亲的笔锋,但比平时潦草许多,有些笔画甚至带着颤抖的痕迹,像是在极度紧张或虚弱的状态下写的。
“恩师如晤:学生近日查得一事,惊心动魄,夜不能寐。永昌十二年宫中时疫,非天灾,实为人祸。有人以夏防汤为媒介,投毒于众,制造疫病假象。其目的有三:一为排除异己,借疫病之名除去政敌;二为扶植亲信,令其以‘抗疫有功’之名上位;三为……”
信在这里断了半行,墨迹有涂抹的痕迹,像是写到这里时突然停笔,后来又补上的:“三为谋害龙嗣。李贵妃之孕脉,学生月前诊出,本为皇家大喜。然近日查得,有人欲借学生之手,行堕胎之实。学生已察觉端倪,恐遭不测。若学生身死,必非意外。所有证据藏于太医署藏书阁甲字三排《本草纲目》书匣夹层之中。望恩师珍重,若有可能,护小女惊棠周全。学生沈仲景绝笔。永昌十二年腊月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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