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史宬最深处的“遗诏库”里,檀木架在百年的沉寂中蒸腾着一种混合了墨臭、蠹虫粪便和朽纸的奇特气息。当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用特制的铜钥匙打开第三排第五个铁包角木箱时,箱盖掀起的微风竟带出了一蓬细密的灰尘——那是弘治年间某位亲王请立世子的奏疏副本,纸张已经脆化如秋叶,边缘的虫蛀孔洞连成一片,透出后面更早年代文书的暗黄。
“这是成化十五年,宪宗皇帝为太子择辅臣的手谕。”程允执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带着回响,他小心地用竹镊子夹起箱中最上层那份泛着暗褐斑迹的黄绫诏书,绫面边缘的金线已经脱落大半,“上面写着‘太子年幼,特命内阁三臣、司礼监二珰共辅之’,却没有写明,若辅臣意见相左,以谁为准;若太子早夭,又该由谁继统。”
伯颜帖木儿站在库房中央,蒙古贵族的目光扫过两侧顶天立地的木架。每个架格上都贴着标签:洪武遗诏、永乐遗诏、宣德遗诏……一直到最新的“正统遗诏”——那是朱祁镇病重时预先写下的,但箱子上已经落了一层薄尘。
“草原上大汗传位,”伯颜帖木儿缓缓开口,“会提前立好继承人,当着所有部落首领的面,把金箭交到他手里。如果大汗突然死了,就按金箭传位。但有时候……”他顿了顿,“金箭没立,或者立了又改,几个儿子就会打起来,直到杀出一个新的大汗。”
其其格在库房西侧的长案上,摊开了她耗时三个月整理的《明代帝位传承录》。小丫头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出每一次传承:红色的“父死子继”、蓝色的“兄终弟及”、黑色的“废立变故”,还有少量用朱笔圈出的“争议未决”。统计结果触目惊心:自洪武开国以来,十六次帝位传承中,有七次伴随血腥政变或朝局动荡,而每一次动荡的根源,几乎都指向“继承之制不明”。
“最典型的是建文与永乐。”程允执的手指停在记录洪武三十一年那页,“太祖明明立了皇太孙,可燕王依然起兵‘靖难’。表面说是‘清君侧’,实则是帝位传承的法统不够坚固,给了藩王起兵的口实。”他翻过几页,“再看正统与景泰,兄被俘,弟监国,后来兄归,弟不让位……若不是陛下,”他顿了顿,“若非陛下后来力挽狂澜,只怕又是一场‘夺门之变’。”
真正的危机感来自十天前南京孝陵发生的一件事。守陵卫军抓获了一个试图潜入陵区的中年男子,此人自称是“太祖血脉”,呈上一卷泛黄的族谱,声称其祖父是洪武年间某位被废庶人的后代,按“嫡长”之序,他这一支才该继承大统。经查,此人实为疯癫,但那份族谱却非伪造——它暴露出一个可怕的事实:经过百余年的繁衍,太祖子孙已达数千之众,若真有人要拿“祖制”“血统”做文章,随时可能搅起风浪。
文华殿议事,程允执将那份族谱的抄本和《帝位传承录》一同呈上时,殿内炭盆的噼啪声都显得刺耳。
“陛下,太子殿下,”老臣的声音因连日劳累而沙哑,“我朝开国以来,帝位传承依《皇明祖训》,言‘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然‘嫡’为何指?若皇后无子,妃嫔之子孰为嫡?若长子愚钝,次子贤明,可否越次?若皇帝早崩,太子年幼,辅政之权如何制衡?若……若天家绝嗣,又当从宗室中择何人继统?”他每问一句,殿内的寂静便深一分,“这些,《祖训》皆未详载。于是每遇传承,便成朝臣角力、后宫暗斗、甚至刀兵相见之机。”
户部尚书王直起身:“程阁老所言固是。然祖制乃太祖所定,后世子孙岂可轻改?且立储乃天子家事,若以成文法规定,岂非束缚君王?”
“王尚书,”程允执直视对方,“永乐年间,成祖修改《祖训》,增设藩王禁令;宣德年间,宣宗更定亲王岁禄。可见祖制本非铁板一块。至于‘天子家事’——”他提高了声音,“天家无家事!帝位传承关乎国本,一着不慎,便是天下动荡、生灵涂炭!土木堡之变,难道不是因王振擅权、而少主无力制衡所致?若当时有法可依,辅政之臣权责分明,何至于此!”
殿内鸦雀无声。坐在御座旁的朱见深轻轻咳了一声,太子肩伤未愈,脸色仍显苍白:“程先生,依你之见,当如何立法?”
程允执从袖中取出那份准备了半年的《皇位继承法草案》。草案共七章四十二条,核心不过三点:
其一,明定继承顺序。皇帝驾崩,首传皇后所出嫡长子;若无嫡子,则传庶长子;若无子,则传同母弟;若仍无,则由内阁、司礼监、宗人府三方共推近支宗室贤者,奏请太后(或太皇太后)裁定。
其二,确立辅政制度。若继位者未满十六岁,设“顾命大臣团”,由内阁首辅、次辅,兵部尚书,及一位由太后指定的外戚或勋贵组成,重大决策需四人合议、太后用印。司礼监掌印太监仅司传达,不得干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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