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广间里咳出的鲜血与崩溃的泪水,如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风雪,猛烈地席卷过所有刀剑的心神,留下满地狼藉与刺骨的寒意。
然而,风雪过后,预想中更加沉重的阴霾并未持续笼罩本丸。
千织在那一日彻底的宣泄之后,如同耗尽了所有激烈情绪的燃料,反而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对的平静。
他不再试图掩饰身体的衰弱,却也绝口不再提起那日的失态与绝望。
他就那样,以一种令人心碎的方式,恢复到了最初的样子——甚至比以往更加沉寂。
只是,任谁都看得出,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是生命正在不可逆转地流逝。
他的身体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合身的衣物渐渐显得空荡,裹在厚厚的绒毛披风里,更显得单薄如纸,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他吹走。
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几乎透明,唯有那双青绿色的猫瞳,在望着某处时,还残存着一点清冷的光泽,却也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摇曳而微弱。
他开始频繁地前往庭院,在那棵巨大的、此刻只剩下虬结枝干指向灰白天空的万叶樱下停留。
起初刀剑们还十分担忧,试图劝阻,但千织只是用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看着他们,无声地表达着他的坚持。
几次之后,他们便明白了。
这或许是他最后的心愿,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某种终结或新生的靠近。
于是,不再有人阻拦。
他们能做的,只是在他前往庭院时,将他裹得更加严实
——厚实的披风,毛绒的围领,永远温热的手炉,有时膝丸或一期一振还会强硬地在他膝上再盖一条厚厚的毛毯。
他们仔细检查他常坐的那块地方,铺上最柔软的垫子,确保不会有寒气从地面侵入。
刀剑们轮流着,或近或远地守在廊下、转角,目光始终追随着樱树下那道几乎要与枯寂背景融为一体的白色身影。
他们看着他慢慢地走到树下,猫儿般轻盈的坐下,然后便是一动不动地待上许久,许久。
有时,他是醒着的。
青绿色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光秃秃的枝干,目光空远,仿佛在透过那些交错复杂的线条,阅读着无人能懂的命运篇章。
又或者,只是在单纯地发呆,让思绪沉入一片虚无。
风吹动他墨色的发丝和白色的毛领,他亦毫无反应,像一尊失去了温度的石像。
更多的时候,他是在沉睡。
靠着粗糙的树干,头微微歪向一侧,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呼吸清浅得几乎难以察觉。
阳光好的时候,稀薄的光线穿过枝桠,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却丝毫无法温暖他那冰凉的肌肤。
那时,守候的刀剑心会揪得更紧,需要极力克制,才能不立刻冲上前去确认他的呼吸。
他们都知道,最后的时刻正在一天天、一刻刻地逼近。
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伤如同缓慢上涨的潮水,弥漫在整个本丸。
但没有人哭泣,没有人慌乱,他们只是用更加小心翼翼的温柔,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试图兜住这不断下坠的生命。
在这片沉郁的静谧中,膝丸的存在,像是一道顽强穿透阴云的光束。
许是源氏重宝骨子里的直率与坚韧,又或许是他那份尚未被漫长岁月完全磨灭的心性,他并未像其他刀剑那样沉浸在无言的哀恸中。
他依旧会像往常一样,自然地、甚至带着点固执的亲昵,靠近千织。
他会走到樱树下,挨着千织坐下,动作熟稔地伸出手,将瘦得惊人、仿佛只剩下骨头和一层薄薄皮肉的小主公小心翼翼地拢进自己怀里,用自己年轻而充满热力的身体为他抵挡寒风。
千织通常不会拒绝(猫猫对摸摸接受度良好),甚至会在他靠近时,几不可查地向他这边靠拢一点点,汲取那点珍贵的暖意。
“主公,”
膝丸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与他外表不符的温柔,金色的眼眸澄澈地望着千织,
“您又在看什么呢?”
他问过很多次类似的问题,有时是“今天冷吗?”,有时是“要回去吗?”,而最多的是,看着千织专注凝望樱树枝干的目光,问他在看什么。
大多数时候,千织是不会回答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只是单纯地没有力气回应。
但这一天,冬日的阳光难得有了些许暖意,天空是那种洗过的、浅浅的蓝色。
膝丸像往常一样将千织拢在怀里,感受到怀中身体的轻飘与冰凉,他忍不住又一次轻声问道:
“主公,您到底…在看什么啊?”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地面积雪的细小颗粒,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过了许久,就在膝丸以为依旧不会得到回应,准备像往常一样静静地陪他坐下去的时候,他听见怀里的人,用极其轻微、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的声音,开口说道:
“在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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