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斯年故意如此说，为的就是令冯云秋知难而退。可是，冯云秋却从中听出了别的意味来。
她想：他是个真正的君子，丝毫不隐瞒自己有过婚姻且有子嗣的事实。对前妻之子关顾有加，不因令娶而冷落之，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因此也一定会对妻子忠诚。而且，他志向远大，以荡平敌寇为己任，与那些浪荡公子和虚伪政客完全不同，是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薛爱绫听出钱斯年话语中的抗拒，于是也不再深言，而是话锋一转，对夏怀甫说：“三妹夫，我听闻你将少帅的办公室安排在了云良隔壁？那我可否替我们家云秋讨个差事，让她做少帅的秘书可好？这样一来也可得云良时时照应，省得家里婆母放不下心让云秋出来工作。”
夏怀甫深深看了钱斯年一眼，又转而征求妻子的意见：“不知倩绫意下如何？”
本来这件事跟薛倩绫并没有多大关系，但夏怀甫也是个明眼人，这些日子察觉到斯年和长欢之间还有些牵绊，而薛爱绫这做媒的意思如此明显，倩绫既是长欢的挚友，他自然要问过她的意思才行。
薛倩绫愣了一下，继而明白了夏怀甫的意思。不过，她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了姐姐面子，让别人以为他们薛家姐妹之间有什么龃龉，因此笑着说道：“我能有什么意见？既是给钱少帅做秘书，这事还是得以本人的意思为主。”
钱斯年刚要开口反对，薛爱绫却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接过话头说道：“我是看少帅到南京好几个月了，连个秘书都没有，知他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这才想着给他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正好，我们云秋留过洋，精通英文，字写得娟秀，文采也斐然，胜任秘书一职实在绰绰有余。除非，钱少帅心中还有更好的人选，看不上我们云秋，否则就别跟咱们客气了。”
钱斯年本来的确是想着客套一番委婉拒绝的，可是薛爱绫这么一说他倒不好开口了。冯云秋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太不给面子，伤害她的自尊心，因此只得推脱道：“承蒙冯太太厚爱了！我这里哪有什么重要事务，需要特殊聘用一位秘书的？冯小姐如此才华横溢，应该安排到更有用的位置上去。”
夏怀甫见方才薛倩绫没有反对，以为她也乐于促成此事，于是开口说道：“哎，斯年怎么如此说呢？你堂堂一个海陆空军副司令，怎能说手中没有什么重要事务？好像我这个领导只给你一个虚衔似的！要知道，在旁人眼中你这位置是何等炙手可热，又怎可连个秘书都没有呢？我看云秋这孩子不错，今天在这儿我就做主了，明日便让她去你那里报到。”
“这……”钱斯年蹙眉看向薛倩绫，却没有得到回应，只好转而对冯云秋说：“都还没有问过冯小姐自己的意思呢。”
冯云秋本是一直低着头，悄悄侧耳倾听桌上这些人关于自己工作事情的讨论，哪知道钱斯年骤然点名问她的意思，令她着实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
第三次的四目相对。钱斯年眼中极力表现出礼貌的温和，怕吓坏冯云秋，亦不想有所激怒她，但是依旧抑制不住地从心底里透出了淡淡的冷漠来。这两股矛盾的力量，将涉世不深的冯云秋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明白钱斯年究竟是什么意思，最后只得猜测：他是因为尊重我，所以才问我的意见吗？
“呃，我……”冯云秋想了好半天，终于穿过众人投来的目光，看向桌上最权威的存在——夏怀甫，说道：“我没有意见，一切都听三姐夫的安排。”
钱斯年彻底失望，没想到这个冯六小姐也是个不开窍的，难道自己如此委婉又明显的拒绝都看不出来，偏要飞蛾扑火吗？那就别怪将来遭遇冷落，自尊心受挫了！
夏怀甫听闻冯云秋这么说，哈哈大笑了几声，一锤定音：“好，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云秋，明日就让你大哥领着你去斯年那里上班罢。”
“谢谢三姐夫。”冯云秋小声说着，复又低下了头，一脸雀跃的绯红。
经此一事，钱斯年已是全无心思继续虚与委蛇，但现在贸然离席又太不礼貌，只得懒懒地靠在座位上，假装有些醉意。众人见他这幅样子，也不便打搅，就各自应酬去了。
唯有冯云秋关切地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嘘寒问暖道：“少帅，你不舒服？我去帮你要一碗醒酒汤罢。”
钱斯年不愿意回应她，就假装醉得厉害，微微哼了一声。
冯云秋以为他是真的难受，赶紧起身去厨房向下人要醒酒汤了。
见冯云秋离开，钱斯年赶紧趁没人注意到他，迅速步出了宴会厅。屋里的气氛令他感到憋闷，胸口总好似有一口气呼吸不上来。
想来那是一种被人强压一头的感觉，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俯首的不快。这种感觉从前在奉天时他可从来没有体会过。那时候，在父亲的庇护下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爱恨，不惧任何人的目光。但是现在，再无人为他遮风雨，他必须自己强大，并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所珍视的一切。这大概就是成长的代价，以及，令人不得不屈从的命运。
不知不觉，钱斯年走到了别墅门前的林荫路上。凉爽的夜风穿过法国梧桐高大的树顶吹拂下来，带着清新的植物香气，使人感到神清气爽。如果胸中的郁结也能像叶子上的尘土一样，被风随便一吹拂就消散，那该多好！
斯年忽然想起了在落月岭下和长欢初次拥吻的那个夜晚，当时的空气似乎也是这个味道，微微潮湿而带着自然的芬芳，让人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一种幸福感。
虽然那个夜晚后来被沈蕊茵的不幸搅乱了，那份幸福显得如此短暂，却足以匹敌他人生中其他许许多多无关紧要的冗长时刻，比如装疯卖傻的那几年，比如没有长欢在身边的任何一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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