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厚虽然谦逊说自己是万不得已才以男儿身染指刺绣，但他在此道上浸『淫』心血几十年，成就姑且不论，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好比女人家十月怀胎，不管生下的儿女是否有出息，总之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不心疼不在乎那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是时，孙玉厚见赵志文郑重其事地接了虎绣，面上虽然云淡风轻，心里头却着实高兴，好似良马遇见了伯乐，英雄久经沉浮，终于出人头地，有了用武之地。
送出刺绣，收好针线，孙玉厚心情爽朗，开心得像个孩子，满面春风，连声邀请赵志文进屋里坐，好似阔别多年的老友，历经劫难，蓦然相逢，分外惺惺相惜；赵志文怀抱虎绣，却说大清早的，外头的空气比屋头的空气好，自己本来就是随便转转，散散心，坐一会儿就走的，就在院子里唠唠嗑，摆摆龙门阵。
孙玉厚是个绵里藏针的人，最是有胸襟有城府，见赵志文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心头反而疑窦丛生，他晓得的，赵志文是个有名的大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说是闲庭漫步来散心，心中多半就装着天大的是非。
既然可能谈的是是非，便不得入三者的耳朵，孙玉厚心念一转，便计上心来，领着赵志文左转右折来到了花园深处。孙玉厚是个有心人，他家的花园一年四季，花儿都没有断过，今天开得是这个花，明天开得是那个花，总是花团锦簇，花香四溢。
孙玉厚习惯将这座花园叫做小花园，但它其实一点儿也不小，足有四亩地见方，花园里阡陌纵横，错落有致，好似一处美轮美奂的园林，站在花园深处，视野极好，无论朝那个方面看，都是一马平川，一览无余。良好的视野，是孙玉厚选择这次谈话地点的一个关键，因为，无论是谁，只要贴近花园十丈之内，他便可瞧得一清二楚。
一个女婿半个儿，赵志文和孙羽嫣做了多年的夫妻，他当然了解这位老丈人的脾气秉『性』，谨小慎微，恨不得在太阳底下打伞，为什么呢，为了防止突然变天，下冰雹砸着自己。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老丈人饱经沧桑，阅历丰富，抱定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心态倒也无可厚非，赵志文也是年届不『惑』的人了，对此完全能够理解。
一老一少，亦步亦趋。孙玉厚走到一丛桂花跟前站定，郑重其事，赵志文也跟着在桂花边上止步，庄严肃穆。
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满堂唯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
适时，花园里菊花含苞待放，丹桂飘香，甚是赏心悦目，但孙玉厚也好，赵志文也罢，两双眼睛，四颗眼珠，一颗比一颗深邃，好似蔚蓝的大海，深不见底，一丝儿花粉气息也无。
孙玉厚望着一簇桂花，好似发现了一片新大陆，说：“见过李虎臣了？”
赵志文没料到话题会从此处开篇，闻言一个愣怔，顿了顿，说：“见过了，我们聊了大半宿。”
孙玉厚忽然伸出手去将眼前的一簇桂花采撷了下来，摊在手心里，像炒爆米花一般，翻来覆去，覆去翻来，说：“谈得怎么样啊？”
赵志文闻言，皱了皱眉头，回答说：“不算好，也不能算不好。”
孙玉厚依然像个厨师一般，把手掌当成铁锅，不停地翻着掌心的桂花，说：“爷们儿说话，钉就是钉，铆就是铆，怎么就成了夹生饭，又是好，又是不好呢？”
赵志文辩解说：“倒也不是夹生饭，只不过我们当时聊得话题太芜杂，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一些事是摆到桌面上来了，但这些事的根底我们并不知晓，因此，谈来谈去，终归是一头雾水。”
孙玉厚闻言‘哦’了一声，好似茅塞顿开，恍然大悟，旋即，像换衣服一般，迅速转移了话题，说：“志祥又走了？”
赵志文感觉自己被孙玉厚牵住了牛鼻子，很是被动，孙玉厚的问话又很直接，好似对簿公堂一般，义正辞严，步步紧『逼』，使人很是反感，他很想打破这种被动的局面，自己掌握主动权，但余光所及，望见孙玉厚适才采撷下的那从桂花此刻已经在他的手指搓『揉』之下化成齑粉，这个念头旋即打消，机械地回答说：“走了，不知是前儿夜里走的，还是昨儿早上走的，来无影，去无踪。”
孙玉厚闻言，忽然哈哈一笑，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志祥现在算是活出来了，想是鱼就是鱼，想是鸟就是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赵志文附和道：“三弟生『性』直率，这些年在外头游历，视野自是更加开阔，心胸自是更加博大，哪里似我这般笼中鸟，池中鱼，想飞飞不了，想游游不动，只好一辈子坐井观天了。”
孙玉厚听到这儿，忽然转过身来，手臂一扬，将掌中花骨一股脑儿抛洒了出去，严肃地说：“坐井观天不好么，你可知道这剑门大地上有多少人，日夜绞尽脑汁想坐到你那口井里去？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了便宜还卖乖。”
孙玉厚的话别开生面，字里行间看似弯酸，实则针针见血，刀刀见肉，赵志文闻之，好似醍醐灌顶，愣怔住了，无言以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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