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天黑的早，刚过了亥时三刻便有侍从过来掌灯。
沈月妆临窗绘着一幅春归图，夜里光线不好，一时错眼调错了颜色，啧了一声凑到灯下细看。温旭不知何时来的，伸手撩开沈月妆耳侧滑落的长发。
温旭：“小心着点，仔细点了头发。”
沈月妆头也没顾得上抬，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单音，算是应了。
她低头认真调试着手中的颜色，灯下鸦羽般的长睫将那双杏眸遮了个严严实实，在光洁的脸上落下一道细密阴影。
待颜料调好了，便直接提笔上色。温旭就在她身侧站着，手里拢着那把垂落的乌黑青丝，视线一会落在画上，一会儿又落到画画的人身上，倒是不急。
等最后一笔绘完，沈月妆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
她直起身向后略退一步，盯着墨迹未干的画思索半晌，像是仍没找到答案，便转过头问向立在身后的人。
“帮我瞧瞧，诗题在哪处好？”
温旭将手中的青丝拢到她耳后，在红梅树边指了一下，“题在这里就好。”
沈月妆低下头去看，发尾扫到温旭的手背，痒痒的。温旭不由得抬头看她，灯下的瞳目里似藏了一池碎月。
方才的大半个时辰里她的注意力都沉浸在这幅画中，一时没注意到周围的情形。现下从集中的情绪里走出来，轻而易举便觉察到了温旭看向她的目光。
沈月妆脸颊微微有些发热，眼睛不安地转了几圈不知道该落到何处，手里刚放下的那抹朱砂色倒像是画在了她的耳尖。
“我，我……脸上有东西？”
“嗯。”温旭很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他取了方帕在沈月妆左脸颊轻轻擦拭，是刚才调颜色时不小心溅上的。左眼角下朱红色的一点，似钉在上面的一颗朱砂痣，红得扎眼。
沈月妆低垂着眼，忽而问道：“你对别的姑娘也都这样么？”
温旭手上动作轻柔，声音便也跟着放轻了几分，半真半假道：“太多了，沈姑娘问的是哪一个？”
“……”沈月妆藏在衣袖里的手暗暗捏紧，好得很。在高手如云的沈府来去自如，偷她家钱财还偷她的心……世上岂能有这等好事！
温旭抬手的时候，沈月妆的视线刚好瞥见雪色袖中露出的一截细瘦手腕，琉璃灯盏下白净得近乎透明。沈月妆一把抓住那只冰凉手腕，细白的手顿时僵住了。
温旭疑惑道：“姑娘？”
沈月妆握着他的手腕抬眸看他，“叫我的名字。”
窗外无月落着细雪。沈月妆神色坚定，眼神奕奕，用另一只手伸过去试图探他的心跳，被温旭躲了过去。
沈月妆轻笑了一声，倒也没将这一躲放在心上，只是抓着他的手腕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点，眉宇神色与昨晚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温旭低着头和她对视了一会儿，便挣开被她握住的手腕，叹了口气。
“……有时候太聪明了也不好。”
温旭拿起笔在刚才的砚台上调试了两下，画笔落在了沈月妆的眼角，朱红色的一笔像是绽在眼角的红梅。
“哪里的话，我愚钝得很。”沈月妆淡淡道。
她此刻倒是安分了下来，闭上眼任他动作。
温旭看着眼角被自己勾上的那尾红，突然想起她昨夜红得惊人的眼眶，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放柔了几分，垂下眼睑轻轻问道：“你不怕我？”
沈月妆旋即睁开眼，烟雨杏花般的眸中倒影着灯火憧憧。
她嘴角噙着笑，说道：“怕你做什么？更何况——”
温旭的手腕再一次被攥住，沈月妆这次是下了力气，手中的朱笔从眼角一路划到鬓中，长长的一道猩红触目惊心。温旭看得一怔，手里的笔掉落下来，风从没关严的窗缝里吹进零星细雪。
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小步，直觉要从她口中说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沈月妆杏眸微微眯起在他脸上转了一圈，试图从他那张四平八稳的脸上找到一丝慌张。她上下嘴皮一碰，旋即道：“你生的这般好看，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温旭忽然觉得被攥住的那截皮肤太烫，烫得他心口发疼——如果他有的话。
温旭抬手劈向她的后颈，揽住失去意识向后倒的人，握在他另一只手腕上的手也因为失了力气松开。温旭把已经昏过去的人小心放到床上然后越窗而出。外面的地上已落了薄薄的一层积雪，温旭走过，未留痕迹。
那场小雪断断续续地落了两日，雪停后，后院的梅林原本开得正好的梅花突然枯了大半。
那晚过后温旭再也没有出现过。
沈月妆的右眼皮这两日一直跳个不停，拿冰袋来敷着也不见好。一时间有些烦躁。
来传饭的侍女带来外面的消息，说关外战事吃紧，朝内能主事的大将寥寥，贺老将军年已花甲却也披甲上阵。沈月妆听说后在窗前站了很久，白瓷瓶里那枝红梅依旧开得灼灼，她小心摘下一朵放进随身携带的香囊里。
当晚，沈月妆连夜往都城太傅府里递了帖子。
老师当年给她留了后路，万不得已之时可以到城南柳树下找到一个瞎眼的相面师。相面师会把她的手信交给萧太傅，萧太傅和她老师是故交，一定会保她一命。
沈府的眼线能圈住她，却伸不到太傅府那里。帖子递出去了，却不是为了保命。驺虞军已经昭雪，她这颗脑袋一时半会也搬不了家。但坐以待毙，她才不愿。
她这张帖子实则是托萧太傅递到宫里的，她请命随军出征，以宋家儿媳的身份。
她爹当年为了守诺忤逆天子不肯退亲，若不是身边上下高手如云，沈老爷早就死在了归乡的路上。他们家那些护院是为了防她出逃，也是为了防止宫里的暗杀。
她之所以自信能亲下圣旨，是因为小皇帝对沈家早有怨怼。在外界眼里她不过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想必小皇帝也不介意多她一个送死的。
她这一决定没跟任何人商量，圣旨传下来的时候白瓷瓶里的那枝红梅已经败了。她最终还是没能见温旭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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