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赫城繁华，又是罗刹东境入梁国的第一座大城，子时前后也不设宵禁。
以往此时正是华灯璀璨夜未央的时候，然自从蚩丹决意反叛后，胡商为了不掺合进乱局之中，陆续都撤离了烨赫，全城都陷入了草木皆兵的氛围之中。
原本在子时应当还有些零星灯火的烨赫城，如今一片漆黑，除了城墙上的火光与城中巡逻守军手中火把散发出的点点火光，一切都匿入了夜幕之下。
有人接应引路，梁弈带着众鬼卫直奔太守府，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了喊杀声，在静谧的夜中格外的突兀。
城中民宅陆续已有掌起灯火的，偶有百姓亲眼见着数十道迅驰如鬼魅的身影在屋瓦房檐上倏倏闪过。
借着月色，烨赫城建得恢弘的太守府已依稀可见，琉璃瓦铺陈的屋顶在月光下闪耀着光怪陆离的盈泽。
到了这个时候，防守兵力最甚的西城门处才传来绹铃急促的响声。
梁弈冷厉一笑，从怀中摸出放声喝道：“太守府近在咫尺，放开手脚，随本宫攻进去！”
锵锵的利刃出鞘声渐起，道道黑影列成的一列逐渐拉成了一个横排，把梁弈围在中心，争先恐后的从屋顶上翻身而下，落入太守府的高墙之内。
梁衍收了王昶的信，说是预计明日梁弈那五万兵力便会抵达阴山西麓，他只管待在城中，待到明日梁弈中计，五万精兵尽数埋骨于阴山，他便会带着梁弈头颅返还。
届时借着高涨的士气，城中民心归一，便可着手操办称帝大典了。
王昶判断罗刹国主一直没有回信，定是不见兔子不敢撒鹰，只要此战告捷，梁弈身死，梁国二分的局面便可打开。
他们只要许以罗刹国重利，必定能拉拢罗刹国主立于他们这边，罗刹定然也不愿见梁国上下一心，愈发强盛。
梁弈的存在，不论是于越国还是于罗刹国而言，都是个威胁。
梁衍这夜全无睡意，他虽打小就一直被王皇后灌输争储的念头，可确实如梁帝所言。
他被王皇后与身后的蚩丹保护得太好，做了二十多年金尊玉贵的嫡皇子，万事都有人为他筹谋，他自己身上却没什么血性与狠厉可言。
一直有人为他撑腰，他也觉得与梁珏相斗，族中派杀手行刺梁弈是理所当然。
直到事情败露，一道圣旨降于烨赫城，给他扣上了个反叛的帽子，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手足无措。
仿佛从离开丰都到现在，都是大梦一场，他日日都盼着，梦快些醒来，次日他还能身穿蟒袍立于朝堂之上，受百官一拜，恭恭敬敬道一声二殿下。
知道自己身世之后，他越发的彷徨恐惧，虽然心里知晓，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可他仍不愿面对，自己并非真龙血脉，天之骄子，而是个龌龊低贱的孽种。
梁衍要了两壶酒喝着，想到这些便觉得头痛欲裂，掌根托着额角，十指深深插入蓬乱的发丝之中。
明日……梁弈一死，他便再也回不去了，他便要永远与这些野蛮无知的蚩丹族人彻底绑死。
“父皇……”虽然梁衍对这几个兄弟无甚感情，打小对梁帝的崇敬却是发自内心的。
他渴望皇位，亦是源于他想成为像梁帝那样威风凛凛的帝王，英明神武，运筹帷幄。
他一直深信梁帝迟迟不立他为储君，是因着梁帝还没看见他的才能，他是梁国地位最为尊崇的皇子，只要这些妄图与朝阳争晖的障碍一除，梁帝一定能看见他身上的闪光。
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个笑话。
梁衍双目赤红，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他笑自己的自不量力，笑自己任人摆布直至如此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果不事事依从母后，他便不会陷入梁弈的圈套，不会来烨赫城，不会做了乱臣贼子，也不会揭晓身世真相。
成王败寇，便是当真死于梁弈手里，他也能给梁弈扣上个弑兄的骂名，可如今，他连最引以为傲的嫡皇子身份都成了个骗局，还有什么可争的？
梁衍心如死灰，虽然答应了王昶听他的话，在城中等着筹办着自立为新帝的事宜，然每晚夜深人静时，他都会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
骄傲了半生，到头来却成了自作聪明，自取其辱……
听见外面传来短兵相接清脆的碰撞声，梁衍于掌中抬起头，双目无神，木然的起身走了出去。
冷风迎面袭来，梁衍清醒了些许，刚巧见着有几个蚩丹族亲卫执着兵器向他住处赶来。
几人脸上的惊恐难掩，为首的人边跑边叫喊道：“殿下，让属下护着您从后门走，去西山与族长会合。”
梁衍极力找寻着游离的神智，强撑着精神问道：“到底发生何事了？”
几人对视一眼，面有惧色。
“有人通报，说是有一队人杀进了城，为首的人头戴夜叉鬼面……”
梁衍闻言，后脚一虚，堪堪稳住身形。
“他来了……他终究还是来了……”
梁衍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斗不过的，他其实从儿时起就心知肚明，抛开两人母族势力不谈，他与梁弈的差距有如云泥。
他只是不愿意承认，梁弈样样强过他，即便自己的生母是皇后之尊，他也及不上梁弈在梁帝心中分量的一半。
他生长在宫廷里，受梁帝亲自督教，他对蚩丹没有王皇后与王昶那般的忠诚与使命感。
他最在意的，是梁帝，那个他最崇拜之人的垂青见爱。
然而他最想得到的，对梁弈而言却是唾手可得，他竟还不知珍惜，时常驳梁帝的关爱与好意，惹他生气。
那两人之间的父子之情，于梁衍而言，却是可望而不可即。
这也是他的偏执、嫉恨之根源。
他一直在骗自己，有母后的帮衬，他能斗得过，可早在东窗事发之时，他便清醒了，他、母后、王昶、蚩丹，都不是梁弈与梁帝的对手。
他们只不过是笼中之鹰，自觉羽翼丰满，即便挣脱牢笼飞上了天空，也会被早已蓄势待发的弓箭射穿胸膛，摔得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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