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长亲自来了,握着杨大山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最后,他只是用力拍了拍杨大山的肩:“好样的,都是好样的!”
炊烟重新在哨所升起。老赵用新送来的面粉蒸馒头,白面的香气飘出来,所有人都拼命咽口水。周小川一口气吃了三个,噎得直瞪眼,杨大山给他拍背,咧着嘴笑。
那天晚上,月光特别好。吃过饭,杨大山说:“走,巡线去。”
“班长,今天不是巡过了吗?”
“再去看看。”杨大山拎起枪。
五个人,一条狗,沿着铁丝网慢慢地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沙地上,像一列移动的雕像。走到界碑处,杨大山停下来,像往常一样,把手贴在碑面上。
“今天,是10月26日。”他突然说,“1950年的今天,第一批勘界兵在这里立了这块碑。当时没有机械,全靠人扛。碑立起来那天,有个小战士,才十七岁,绕着碑跑,一边跑一边喊:‘咱们的!这是咱们的!’”
他收回手,看着五个兵——不,现在是四个了,铁蛋不算——一个个看过去:“七十三年了,碑还在这儿。立碑的人,有的老了,有的走了。可碑在,线在。为啥?因为一代代人,像咱们今天这样,守在这儿。”
他顿了顿,声音在月光下格外清晰:“咱们脚下这块地,看着是沙子,是石头。可地底下,埋着先辈的骨头,洒着先辈的血。每一粒沙子,都记着他们的名字;每一块石头,都刻着他们的誓言。这,就是国土。守住了,咱们的子孙后代,就能在自家的地里,安安稳稳地种庄稼,过日子。”
周小川看着界碑。月光下,花岗岩泛着清冷的光,“中国”两个红字,像两簇不会熄灭的火。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就像一棵树,把根扎进了深土,再大的风沙,也吹不走了。
三年后,周小川服役期满。离队前夜,他最后一次巡线。还是那条路,还是那道铁丝网,但感觉不一样了。他熟悉每一道沙丘的曲线,每一丛骆驼刺的位置,甚至哪块石头下住着一窝沙鼠。
在界碑前,他停下,学班长的样子,把手贴在碑面上。石头温热——白天吸饱了阳光,这会儿正慢慢释放出来。他闭上眼,感觉那温度顺着掌心,流进血管,流遍全身。
“班长,我要走了。”他对着碑说,也对着脚下的大地说。
风从戈壁深处吹来,卷着沙砾,打在他脸上,不疼,像告别。
第二天,送行的车来了。杨大山带着人列队,敬礼。周小川还礼,手抬到一半,眼泪就下来了。
“哭啥,又不是不回来。”杨大山替他整了整衣领,“回去好好干,别忘了,你曾经是‘一棵树’的兵。”
“忘不了。”周小川用力抹了把脸,“班长,保重。”
车开了。他从后窗回望,哨所越来越小,最后变成黄色背景上的一个黑点。只有那棵枯死的胡杨桩,还倔强地立着,像大地举起的手臂,在蓝天下,挥别,或者召唤。
很多年后,周小川成了建筑工程师,参与了许多大工程。每次站在高楼顶端,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他总会想起戈壁,想起界碑,想起那个把最后几棵青菜煮了汤的夜晚。
有一次,他负责的一个项目在西北,路过“一棵树”。哨所已经重建了,崭新的营房,太阳能板闪着光。他下了车,慢慢走到界碑前。
碑还在,只是更光滑了,红漆新刷过,鲜亮得像血。他伸手去摸,那温度,那触感,和当年一模一样。
一个年轻哨兵跑过来,敬礼:“同志,这里是军事禁区...”
周小川还礼,微笑:“我知道。我从前在这儿当兵。”
哨兵愣了愣,随即笑了:“老班长!”
那天,周小川在哨所吃了饭,听现在的兵讲新故事——装了净水设备,通了网络,菜地里不光有白菜,还有西红柿、黄瓜。但他最想看的,是那棵枯胡杨桩。
还在,只是旁边又长出了一棵小胡杨,一人多高,叶子在风里哗哗地响。
“自己长出来的。”哨兵说,“也没人种,就长出来了。”
周小川看着那棵小树。在无边的黄沙中,它绿得那样骄傲,那样理直气壮。他突然明白了,有些东西,是埋在地下的根,是刻在石头上的字,是流在血里的盐。风沙掩不住,时光磨不灭。
就像这界碑,就像这棵树,就像那些把名字写在风里、把骨头埋进土里的人。他们沉默地站着,站成一道线,一道墙,一道光。于是,在这道线里,墙内,光下,山河静好,炊烟不断。
而他,曾是这光中的一粒尘,这墙上的一块砖,这线上的一颗钉。这让他往后所有的日子,无论走在多繁华的街,站在多高的楼,脚底都有根,心里都有底。
离开时,年轻的哨兵们列队敬礼。周小川举手还礼,转身走向等他的车。戈壁的风吹过来,带着沙土的气息,那么熟悉,像故乡。
他抬起头,看见湛蓝的天,和天边一道银亮的线——那是正在修建的高铁,从戈壁中穿过,像一支射向未来的箭。
而在箭镞所指的方向,更远的地方,成千上万个“一棵树”哨所,成千上万个杨大山和周小川,正站在各自的界碑旁,手掌贴着温热的石头,看着太阳照常升起。
每一天,每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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