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浩瀚而冰冷。他找到了父亲的名字，寥寥几笔：宋国栋，男，1960年生，1980年入厂，车工。档案里没有照片，只有一张薄薄的、字迹潦草的履历表。他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事故报告，1987年5月前后的记录里，没有提到宋国栋的名字，也没有提到任何涉及钢架倒塌的重大事故。只有一份模糊的“设备检修记录”标注在5月12日，语焉不详。
线索似乎中断了。疲惫和沮丧袭来，他靠在椅背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就在这时，他无意间翻到一本厚厚的车间签到簿。在1987年5月12日那页，他父亲的名字后面，赫然签着一个清晰的名字：张卫国。这个名字他见过，就在厂区门口的老槐树下，是那位常和老师傅们聚在一起的老人之一。
这个发现让宋岩精神一振。他立刻意识到，档案之外，那些还活着的亲历者，才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宋岩带着白天在厂区边缘捕捉到的一段模糊影像——影像里，几个穿着工装的模糊身影正围着一台老式机床忙碌——再次来到了厂区门口的老槐树下。张卫国老人果然在，还有其他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工人，他们围坐在一起，沉默地看着夕阳下残破的厂房轮廓。
宋岩鼓起勇气走过去，将平板电脑上那段模糊的影像播放给老人们看。“张师傅，”他看向那位签名为张卫国的老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您……认识影像里的人吗？或者，您还记得1987年5月12日那天，厂里发生了什么吗？”
张卫国浑浊的眼睛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模糊光影，看了许久。其他几位老人也凑过来，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影像里，一个身影似乎正弯腰调整着什么，动作依稀可辨。
“这是……老刘头吧？”旁边一位老人指着其中一个身影，不太确定地说，“他那走路的姿势，有点罗圈腿，我记得。”
张卫国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幕，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他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过平板电脑冰冷的屏幕，像是在触摸一段凝固的时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宋岩，眼神里有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那天啊……”张卫国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是检修日。三号车间的龙门吊轨道有点问题，要加固。我们几个，包括你爸宋国栋，都在那儿忙活。”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具体的细节，“国栋他……那天话不多，好像有点心事。他负责检查钢架的焊接点。”
“后来呢？”宋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后来？”张卫国叹了口气，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废墟，“后来就出事了呗。谁也没想到，那钢架……唉。”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
“出事的时候，我爸……他在哪里？他最后说了什么吗？”宋岩的声音有些发颤。
张卫国沉默了很久，久到宋岩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槐树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低语着往事。终于，老人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
“他就在钢架下面。出事前……他好像回头对谁喊了一句什么……太远了，没听清。好像是……‘小心’？又好像是……‘快走’？记不清了，太久了……”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微微颤抖着，“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轰隆一声……人就没了。”
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暮色四合。宋岩站在槐树下，平板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张卫国和其他几位老人的讲述，如同零散的拼图碎片，在他脑海中翻腾、碰撞。仪器捕捉到的模糊光影，档案室里冰冷的记录，老人口中沉重的叹息，还有那句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意义不明的呼喊……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更加沉重也更加模糊的图景。
他低头看着屏幕上那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模糊身影，那是他白天在父亲曾经工作过的三号车间旧址附近捕捉到的。此刻，这虚影仿佛拥有了温度，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汗水和机油的气息，无声地凝视着他。宋岩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冰冷的屏幕，指尖下，是父亲年轻而模糊的轮廓。一股巨大的悲伤和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如同这沉沉的夜色，将他紧紧包裹。
第四章 时间的裂缝
暮色彻底吞没了老机械厂家属区，只有宋岩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还固执地亮着一点微光，映着他父亲宋国栋那模糊不清的轮廓。槐树的阴影浓重地笼罩下来，张卫国和其他几位老人的身影已融入夜色，只留下几句沉重的叹息在潮湿的空气里飘荡。那句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呼喊——“小心”还是“快走”？——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宋岩的心头，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痛楚。
他回到租住的小屋，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光谱仪的数据线和充电器杂乱地堆在桌上，旁边是摊开的土壤分析报告和复印的档案资料。宋岩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桌上的台灯。昏黄的光圈下，他调出白天在三号车间旧址捕捉到的那个身影影像。影像像素粗糙，边缘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一遍遍地回放那几秒钟的画面，试图从那微小的动作变化里，解读出父亲最后时刻的心绪。是担忧？是急切？还是别的什么？屏幕的光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疲惫的双眼。仪器能捕捉光影，却无法捕捉那一刻灵魂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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